去年的讀書會上，有小夥伴随口提及自己最近看了一部很怪的電影，叫做《巢》，推薦我們也看一下。随手一查，這是第十七屆FIRST青年電影展的最佳紀錄長片，大約講的是一個上海青年雖然有着理想，但是迫于現實困在自己的家中。後來，另一位朋友也去看了這部電影的放映，向我鄭重推薦，所以我也決定觀賞。這部電影沒有網絡資源，不在正式的院線，隻能通過零零碎碎的線下私人觀影點放映。各個城市幾個月才有一場放映，而且大多是在校園，所以直到昨天我才約到了放映的場次。走在長甯區感覺還是怪怪的，路上都是時尚男女，果然和我住的貧民窟不一樣。

電影的前二十分鐘，就十分火爆。你可以明顯感到房君睿是一個非常遲鈍的人，說話結結巴巴，也沒有什麼表情。緊接着，就是父親對于他理想的否定，于是父子間噼裡啪啦的在鏡頭前吵起來，直到最後房君睿大聲嚷嚷道，“你要我不買書可以，那我就不活了，我明天就去跳樓。”于是父親歎起苦水，這麼多書買來基本不翻，就連房君睿的志願文物修複，那隻碗也修了好幾年沒有修好。是的，房君睿的大專志願是文物修複，隻是這個時代不是學了什麼專業就有機會從事相關職業的。房父的想法倒是很實際，早點把碗修好，給大專的導師看一看，讓他能不能收房君睿做徒弟。

“自殺”是房君睿一直在嚷嚷的話，也是他對抗整個世界的魔咒。這個魔咒一出，父親也就不再唠叨。而這個魔咒同樣吸引了兩位“貴人”去關心他，其中一位是導演秦潇越，另一位則是教友楊光。楊光是房君睿在教會認識的教友，時常去房君睿的家裡開導他，說着具有哲思的話。教會可能是房君睿尋找與世界聯接的地方，他所收藏的書籍都是教會相關，有些還是外版書。對于教會的曆史和禮儀，房君睿也能有一番解說。教友楊光告誡他，皈依的人不能自殺，因為基督教裡自殺等于殺人。同時，教友楊光也經常教導房君睿，讓他認清現實、安于現狀。

在房君睿心裡，随着年齡增長，自己應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也應該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然而在現實裡，自己卻隻能做一個小保安，和父母一起蝸居在三十五平米的房子中，這顯然都是社會的錯。每當房君睿發牢騷的時候，談到工作、談到女人，周圍觀影的人群會有幾聲嘲笑，笑的是他眼高手低，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觀影者難免會把他當成一個小醜。一開始，導演秦潇越害怕這部紀錄片的播出會對房君睿造成傷害。但是有一天秦潇越終于弄明白了房君睿到底需要什麼，按照秦潇越的說法，“看透了這個人”。房君睿真正想要的是“被看見”。

父親和楊光都想要勸房君睿認清現實，父親從自身經曆的角度，而楊光從宗教哲學的角度。然而實際上房君睿早就看明白了現實，他隻是擺出一種對抗現實的姿态。那隻怎麼也修不好的碗表面上看是房君睿眼高手低的确切證據，但是影片中也提到，同班同學也沒有人真的能從事文物修理工作。這本身就是一條死路，隻有永遠走在路程中，理想才是存在，一旦碗修好，理想就死了。無論是父親、楊光、還是秦潇越，都是天真的期待隻要修好這隻碗，房君睿的日子就會變得好起來。對此，房君睿對秦潇越落寞地說道：“你永遠不可能通過我拍一個勵志故事。”

就這樣一個“小把戲”，類似“波西米亞狂想曲”中所唱的“Easy come, easy go, little high, little low”，卻在秦潇越《世界與我》（采訪草根夢想的紀錄片）的放映會後，主動走到秦潇越面前，臉漲得通紅，非常用力地口吃道，自己想要做文物修複，這是他的理想。那一刻，秦潇越自述感受到了非常巨大的張力，所以想要拍這一個紀錄片，能夠幫助這麼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小夥子。然而正式拍攝時，這位年輕女導演在場的壓力，點燃了房君睿家庭矛盾的爆發，父子之間産生沖突使得秦潇越害怕。“要不就不要拍了”，秦潇越征詢道。然而房君睿回答：“我這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房君睿并不真正信教，他去教會隻是尋求存在感。就這點來講，房君睿之于楊光，本身就像那隻碗之于房君睿一樣。去找秦潇越拍紀錄片一樣是尋找存在感，觀衆們對于他的種種嘲笑，作為一個小保安其實早就習以為常，隻是日常他根本沒機會進入人們的視野。然而，房君睿卻認為自己是值得“被看見的”。生活的仄逼被鏡頭紀錄的同時，他也就成了“主角”。初出社會的秦潇越，一如這部電影目前主要觀影對象——學生黨一般，難以領會到這一點。大家認為成功才是重要的，所以秦潇越想拍的是勵志片。幾年後秦潇越才想明白，制作出紀錄片本身就是對房君睿最大的人文關懷。

我這裡舉兩本書的例子。一本是《全球獵身》，當項飙混迹于印度碼農之間，這些人雖然非常貧窮，生活幾近獵奇。但是當他們聽說項飙是來記錄他們的生活時，每個人對項飙都表現得非常友善。他們渴望“被看見”。另一本書是《城中城》，是印度人素德采訪鐵鏽帶的黑幫社區，黑幫老大帶着素德同吃同住，展現不被陽光所照到的生活。并且社區内部的其他人也都非常願意對素德講述自己的故事。無論是窮人、還是壞人，都渴望“被看見”。而我們可能受到社會規訓太深，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房君睿的母親一開始就是這麼一種态度，後來，她也發現鏡頭對這個家庭是有幫助的。

最後我想說的是，這部紀錄片非常精彩，抓人的注意力完全不輸于商業片。房君睿對我來講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我大約是受不了秦潇越的鏡頭怼着臉拍的。至于眼高手低的問題，我覺得也值得商榷。房君睿本身是一個男性，所以對比他的能力，讓人有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感覺。但是冒犯點說，如果性轉為一個女性，整天嚷嚷要嫁富二代以至于魔怔的我也見過不少，一樣會咒罵社會。而我自己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每次努力的被人看見卻總因為不合時宜被人罵。在這部片中，你能看到城市問題、家庭問題、社會問題、宗教問題甚至哲學問題。每個人看到的東西可能都不一樣，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其激烈程度就像是一部陀翁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