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經常錯誤地被認為是靜止的、固态的,尤其是當我們“事後”回望并評價它的時候。然而,電影不是一幅隻用一個眼眶就可以容納的畫,也不是一隻手掌就可以觸摸的雕塑。電影是時間,是流動的、不可把握的時間,一個半小時、兩小時、四小時、七小時、十三小時的漫長時間。是的,一部電影是漫長的!把人一生醒着的所有時間加起來,平均隻有四十萬小時左右,也就是說看過一萬部電影的人,已經用了一輩子二十分之一的時間看電影。

但電影又是以秒、甚至幀(二十四分之一秒)為最小尺度被建造的,影像逐幀滾動,才形成運動的視覺;感官體驗逐秒累加,才堆積成我們每時每刻對電影的感受。每每直到最後一個鏡頭落幅,黑幕升起,名為“電影”的整體才真正顯現出其面貌;但這又是隻存在于觀衆腦海中的幻象,因為構成整體的每一秒如今都已經消失在流去的時間裡,或至少凝固成為了記憶。我們“看”電影,沒錯;但電影是抓不住的,不應該使用一個有着瞬間性意味的動詞。更準确的詞語是“經曆”,是“進入”。因此不難理解的是,在評價一部電影時,“漸入佳境”永遠不會成為過時的語彙。

而對于《末路狂花》,對于這樣一部邀請觀衆跟随着角色在真正的地理空間跨度中遊曆的公路電影而言,它甚至是最貼切的形容詞。

是什麼時候開始決定給《末路狂花》五星的呢?開場的吉他與薩克斯風,大峽谷煙塵滾滾的空鏡頭上字幕不斷切換,身心很快沉入其中。在這空曠寂寥的景色深處一定隐藏着什麼暗示,但潛意識裡卻覺得那并不是負面的征兆,盡管配樂的和弦不斷下沉。當寫着Hans Zimmer的白色字體顯現在銀幕上時,我很震驚,對他的印象基本停留在諾蘭電影中的管弦樂大合奏,從未設想他創作過這種風格的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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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劇情開始後,電影與人物的親密距離使我得以進入愉悅放松的觀影狀态中。《末路狂花》沒有太多自我介紹的廢話,隻用一通電話帶出了兩個成熟的情境,以及兩位女主角——她們的名字被镌刻在片名的那個“&”兩邊,就像阿瑟·佩恩的《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簡單直接,又飽含隽永的悲劇性。

但《末路狂花》不似《雌雄大盜》或是馬力克的《窮山惡水》中使用的症候式切入法,通過外部的間離視角剖析暴徒們的血腥公路之旅的荒謬與不可理喻,來點出時代的虛無主義氛圍;相反,它呈現的是一場并非蓄謀、但動機充足的出走,因此對于兩位主角的心理和行為的刻畫是極其細緻深入的。盡管劇情在細想之下有諸多無法推敲之處(比如結尾那通暴露地點的電話的必要性),但在流暢的情節推進、情境組織和情感表達中,對Thelma和Louise産生共情,進而代入她們的視角,對于任何有感受能力的觀衆應該都是輕而易舉的。

《末路狂花》不僅是一部情緒充盈的電影,也是一部幽默風趣的電影。在座無虛席的天山電影院千人劇院廳,笑聲和掌聲在觀影過程中不斷響起,獻給Thelma和Louise的拌嘴,或是布拉德·皮特的屁股。這或許要歸功于人物對白的表現力——或者不如說,是俄克拉何馬州的英語方言口音的表現力。作為故事發生地的這片幹燥廣袤的平原地區,恰好西鄰那個人們說話有如脫口秀的得克薩斯州(Bonnie與Clyde初見之地),兩地的口音之于英語,正如東北話之于漢語,如友鄰所言,具有天然的“上鏡頭性”。

依靠語言自身的魅力,不隻是拌嘴調侃,《末路狂花》的每一個情感流露的瞬間都被演員演繹得生動有趣。最傳神的莫過于Thelma與J.D.做完愛後對Louise傾訴的一段,飾演Thelma的女演員Geena Davis用乖張可愛的面部表情與嗓音向我們傳遞了她人生第一次享受美好性愛後的興奮,即使這一興奮很快被錢款丢失的失落所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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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開始對《末路狂花》并沒有太多期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對雷德利·斯科特此前的作品沒有好感。《異形》或《銀翼殺手》之類的早期代表作,其實都并不能稱得上喜歡,後期的《角鬥士》、《黑鷹墜落》以及最新的電視劇作品《異星災變》在我看來更是醜陋混亂的劣作。印象中他比較執迷于金錢打造的場面與奇觀,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執導了不少好萊塢特效大片,可以想見,其中大多數都口碑很差。

在這樣的前提下,《末路狂花》對我來說是意外之喜。斯科特不是同期新好萊塢Movie Brats一輩導演及他們的後繼者那樣的“場面調度家”,甚至可以說,在影像層面他并不具備明顯的作者特征。但在使用戲劇方法編排場面、塑造人物這種導演的基礎工作上,必須承認他是極其成功的,并且他也很會使用鏡頭語言進行配合。

《末路狂花》中大多數鏡頭的焦距選取得都比常規情況要長很多——長焦大特寫不僅可以捕捉到美麗的面容構圖,同時也可以指數倍的放大人物表演的能量,卻不會因為攝影機機位本身的靠近而産生視覺上的透視壓迫(參照全部使用廣角大特寫的馬力克、山戶結希或園子溫),是為一種接近漫畫視覺邏輯的影像風格,輕松惬意。最重要的是,靈動的剪輯完成着從一個表演瞬間到另一個的輕巧過度,調控着影像的視覺節奏感,使得整部電影實際上并不輕松的旅程卻宛如背景音的金曲串燒一樣輕盈地飛掠。

Thelma與Louise的敞篷車駛入墨西哥平原的荒漠與峽谷之後,情節快馬加鞭,叙事更加緊密地圍繞人物的心理弧線和精神狀态。在平原壯觀的風景面前,斯科特并沒有濫用大景别鏡頭以營造視覺奇觀,而是依舊堅守着車前、車側對準人物的長焦特寫,哪怕是在那場追車戲中也是如此。借此,情緒在不斷對人物臉龐的凝視中被延續、強化。而在結尾的一躍之前,将悲情事先傳遞給我的,同樣是兩組特寫鏡頭。

其一是Thelma與Louise暫時甩掉追緝的警車隊伍後的一段由特寫正反打叙述的一段對話。鏡頭比以往拉得離人物更近,二人的側臉撐滿了寬銀幕的一側。Thelma點上了一支煙,抽了一口,然後遞給了Louise。她們進行了一段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确認彼此的友誼,并且在如此絕望的境況下依舊試圖打趣:“到目前為止你喜歡這個假期嗎?”Thelma問道,然後二人相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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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這似乎是影調始終明媚燦爛的《末路狂花》中第一次讓陰影爬上人物的臉龐(哪怕是停車場強暴未遂、槍殺戲都不曾出現)——Louise的臉龐因逆光而昏暗,Thelma雖然面對太陽直射,但鴨舌帽卻将她的眼睛掩埋在陰影中。毫無疑問,這是死亡的征兆;是即便強顔歡笑,也無法逆轉的将死的絕望。

回到Louise與警察打的第二通電話後、Thelma對Louise吐露想法的那個特寫鏡頭上,會發現絕望的種子從那時就已經埋下。這也是第二組令我感動的特寫鏡頭。Thelma迷茫地說:“我不能走回頭路……我就是沒辦法再活下去了。”而Louise答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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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對白看似隐忍,但無法掉轉車頭、無法回歸那個被男性所控制的社會中的那種絕望卻已經強烈地存在于語氣和眼神中。 巧合的是,正是這通電話暴露了兩人所在的位置,最終将她們逼向了絕境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結尾的一躍卻是朝向明朗的晴天的一躍,沒有陰影,甚至沒有眼淚與悲傷,在激烈的一吻後,Louise幾乎是笑着踩下了油門。回到開頭那段預言式的荒漠空鏡頭,誰又能說這一定是負面的預兆呢,誰又能說結尾一定是個悲劇呢?正如Thelma的那句“Let's keep going!”——不是向死,而是“向前”。同時,它也是一次後退,因為下一個鏡頭就閃回至電影最開始、二人在車内懷揣着對假期美好的期待出發的那一刻。現實自然是殘酷的,步步緊逼的結尾是死路一條;但電影永遠擁有向前keep going的勢能。

狂花沒有末路,懸崖一躍隻是回到起點的再次出發。正如我們反複翻閱同一部電影,隻為了再次跟着Thelma和Louise踏上出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