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公衆号“小小船LittleBo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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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許記得,在《德州巴黎》第二幕,當弟弟Walt在家中亮起放映機,Super8膠片的影像投向哥哥Travis眼前,昔日記憶零星重現。故事出現了微妙的轉機——從荒原歸來的Travis,對自身社會身份的複健治療從抗拒轉向主動,從迷茫轉向明朗,進而踏上第二次旅途。盡管這未必是電影史上最完美的例證,但無不呈現出私影像——尤其是經過歲月釀造的私影像——對于個體生命經驗的高度複原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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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巴黎》(1984)

在數字影像的黎明之前,喬納斯·梅卡斯(Jonas Mekas,1922-2019)已經以相同或近似介質建立了一個更為龐大的影像數據庫——注意,這并非更加“專業”的影像數據庫。雖然這位匈牙利詩人用數十年時間積累了浩如煙海的影像素材,并在《筆記·日志·素描》(Diaries Notes and Sketches ,1970)通過記錄約翰·列侬、安迪·沃霍爾、卡爾·西奧多·德萊葉、斯坦·布拉哈格試圖書寫出一部屬于自己的近現代史。但他在《當我往前走之時偶爾會瞥到一縷美麗之景》(As I Was Moving Ahead Occasionally I Saw Brief Glimpses of Beauty ,2000)剪輯完成時,他已有77歲高齡,距離拍攝素材的時間段(1970-1979)已經過去了20年,這部作品也呈現出幾近相反的創作姿态。

正如幾乎沒有人能完整閱讀(或是說“感知”)完《追憶似水年華》,在漫長的288分鐘之間,也幾乎沒有人能對銀幕上的《當我往前走之時偶爾會瞥到一縷美麗之景》保持完整的專注力,更沒有人能以學術語言對這部傑作寫下絕對理性的分析。因為在剪輯此片的過程中,梅卡斯極端地貫徹影像的随機原則之外,他還嘗試放棄對宏觀曆史的觀照,轉而以心理分析學家的視角深入自己記憶和内心深處進行對抗。其對手不是所謂的宏大叙事,而是自己的遺忘與回避。

如果說《筆記·日志·素描》中的匈牙利語旁白是清晰的、富于詩性的,那梅卡斯在《當我往前走之時偶爾會瞥到一縷美麗之景》注下的英語旁白則顯得無比混沌且生疏——這是他在人生半山腰離匈赴美的語言成果,也是所謂“遺忘與回避”的具體存在。事實上,另一股能量,即影像本身,諸如梅卡斯女兒出鏡的時刻和各種零散意象乍現的瞬間,從對側迸發出對記憶的關懷以及記憶本身的生機。這些動人的時刻被整合起來,切分到十二個章節之中,它們又被賦予了紀實性,形成了一張行為索引圖。

手持攝影、降格、聲畫分離、虛焦、高速剪輯,即使這些特征有相當一部分是小畫幅膠片帶來的技術局限,但又有一部分在梅卡斯調節的能力範圍内。當然,沒有人會刻意在自己的影片中展露業餘性。即使是大衛·林奇用DV拍攝的《内陸帝國》,其影像風格(包括影像瑕疵)都服務于主題表達本身。而梅卡斯所做的,無非是為了更加激進地強調介質和記錄者的在場,并為之創立一套更高視覺強度的技法。就連畫面也無需基于音樂/旁白的節奏進行匹配,而是通過剪輯本身形成了平行的音樂感。在這套技法下,梅卡斯的記憶如在夢境的籠罩下得到了激活,而觀衆的私人記憶也被喚醒。

但是,這絕大部分影像是靜滞的,無論是一束光、一朵花、一群玩樂的人,每個鏡頭都如此短暫且夢幻,他們似乎都留存在某種恒定不變的時間中。真正意義上寫實的、流動的時間僅僅存在于梅卡斯直視鏡頭的自拍畫面中。随着十二個章節循序漸進,觀衆看見梅卡斯臉上的皺紋逐漸顯現、加深,方能意識到時日在這288分鐘之内縱逝。影像和記錄者的軀體一同衰老,達成了肌理上的合一。到第七章,梅卡斯鏡像地重現了盧米埃爾兄弟的《火車進站》——或是更後的部分,我們才發現他未曾擺脫曆史的幽靈,而影片的形态發生了一個完整的轉折,即從一部紀錄片轉折為一部傳記片——一部屬于梅卡斯自己的,他親自口述的身體史、家庭史,也是一部70年代影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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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火車進站》(1896) 下圖:《當我往前走之時偶爾會瞥到一縷美麗之景》(2000) 或許觀衆沒有成為這部電影的曆史的一部分,但成為了其中曆史的書寫者——我們随着影像起舞、流淚、沉睡,讓影片衍生出百千萬種結構,而每一種結構都是專屬于觀看過這部影片的觀衆自身的、無從再現的、無法複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