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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于《碼頭風雲》的影史分量

1954年上映。

第十五屆威尼斯電影節的“銀獅獎”,同屆還有《大路》《七武士》《山椒大夫》。

第27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故事、男主角、女配角、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藝術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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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獎項并不是我們要聊這部影片的原因,但可以說明它在電影史上值得我們關注。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故事,是在碼頭工作的裝卸工們每天食不果腹,他們的工錢被工頭克扣,還要花錢去賄賂工頭才能得到工作。黑幫控制了工會,壟斷了每天派發工作的權力。工人們苦不堪言,有人站出來舉報,卻被滅口。一個叫terry的小混混,正是滅口行為的幫兇,隻是他沒意識到自己會害死人。此後,terry受到感召,在巴萊神父和死者妹妹的啟蒙與指引下,勇敢站出來作證,戰勝了碼頭惡霸,維護了工人們工作的正當權益。

這麼個故事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我們1940年代的左翼電影,以及後來的“十七年電影”都是這樣的套路。表面如此,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看,能發現導演伊利亞·卡贊煞費苦心藏在故事後面的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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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擊手,成了terry在影片裡誇耀、自憐的抓手,動不動就可以提。

甚至調查員,都可以用那場不光彩的比賽激将terry。

甚至神父都可以嘲笑terry對強尼的仰慕和感恩——terry一直因為強尼老大支持他拳擊而感到榮耀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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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我們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尤其是看完之後,會被一種煽動性的情緒感染。

2、鴿子,和鈎子

terry作為主角,有兩樣重要的“道具”(打引号的):鴿子,和鈎子。

卡贊把碼頭工人的聚居區(單元樓)處理成暗無天日的洞窟,每個人惶惶不可終日,對慘死的喬伊,有人哀歎,有人幸災樂禍,有人馬後炮說風涼話,每個人都麻木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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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中,terry和小兄弟有污點,terry害了喬伊,小兄弟殺死了terry所有的鴿子。

但,terry不知情,後來又繼承了喬伊的意志,他可以見光。

小兄弟一直對terry忠心耿耿,沒有利益驅動,純屬弟兄仗義,他的信念被terry的告密颠覆,他是憤怒應激,所以也可以諒解。

由此可見,鴿子代表了理想化的人格追求,上述的人當然可以在天台與鴿子接觸。

直到鴿子全被殺死,terry付出了代價,他成了孤家寡人。這裡絕不是說伊蒂不是人,而是鴿子被殺,代表了terry不再有朋友。

此刻我們在傷悼鴿子的命運時,也不免為teery揪心,從他的角度,哥哥死了,小兄弟決裂了,他的過去(紮在這片髒土地下的根脈被盡數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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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中,terry的鈎子出現過2次。

第一次是他和伊蒂初識的混亂場面,他拿了黑錢,領了閑缺,在碼頭上啥也不幹白拿工錢。鈎子挂在他肩頭,像個擺設,也像小混混恐吓人用的兇器。

第二次是他被強尼的人圍毆倒地,在神父的鼓勵下,他掙紮站起身,說了句“我的鈎子呢?”,此刻,通過台詞,他的身份被徹底固置,他成了靠勞動吃飯的工人,他也為了自己能有工作的權利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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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sister對terry的性吸引力,讓他有現實(生理)層面的動力。

而在更隐秘的背後,上述兩方面的代表,則是合流的關系。

伊蒂一開始誤解甚至抨擊巴萊神父,後則信任他,并且大多數場景出現在神父身邊,甚至有些刻意。比如碼頭裝卸時,諾蘭——受到巴萊神父的感召決定站出來舉報的第二個工人——被強尼老大設計用吊車砸死,神父趕到現場慷慨陳詞,當時伊蒂竟然也在。

這場戲在視覺上至關重要。神父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慨,在強尼的地盤上痛斥他們的邪惡,這場戲提到了好幾次“上十字架”,神父說“上十字架”不隻是耶稣基督受難,任何不懼邪惡勢力敢于站出來說出真相的人都是上十字架,喬伊是,諾蘭是,以後誰被邪惡勢力迫害的人都是上十字架。這裡,神父以信仰的語彙為犧牲的人祝福,并且神聖化了舉報的行為。神父講話期間被強尼手下扔東西砸中頭部,Terry憤怒地出手,維護了神父,收獲了伊蒂的敬佩和愛意。視覺上,神父講話之後,他站在吊車的吊架上,站在諾蘭的屍體旁,随着吊架緩緩上升,在架子上的還有喬伊的爸爸,神父、受難者和受難者的父親,在愚昧麻木的人群仰視的目光裡上升,再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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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神聖化,而非道義化,這裡,是卡贊的辛辣之處。

下一場戲非常低落,先是terry的鴿子全部被一直仰慕他的小弟殺死,這裡的殘忍程度甚于下一場terry被群毆,所以這裡才是真正的低谷。

我們發現,一直以來的“幫派”不但離棄了terry,甚至施加了極大的暴力給他,因為在他們眼裡,告密者的行為是不義的。

不義的告密者,堅持要去碼頭,隻為了他自己正常工作的權利,這裡他徹底被孤立,冷漠的工友們被卡贊處理為殘忍的愚民,他們與魯迅先生筆下麻木的大多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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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心憂炭賤怨天寒”的态度,将成為高潮段落terry行為的基礎,也構成了一種微觀的規訓共識,那就是,有活兒幹就不錯了!

此外,卡贊還利用了強尼——黑幫分子偷換了矛盾對象,我們看到庭審戲插入了一個很短的場景,隻以背影出現的幕後老闆叮囑秘書——如果強尼找我就說我不在,什麼時候都要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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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當工人們圍觀terry被痛毆倒地之後,他們對強尼表達憤怒的方式是——不響應他派的活兒,但同時,他們為了生存也不會放棄工作機會,他們在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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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巴萊神父的啟迪、伊蒂姐妹的愛、賦予了terry的“求職”行為神聖化意味,他最終的歸宿是一個相對之前公平的工作機會,工人們則迎來了一個能讓他們更好過的可能,大家共同構成了“暫時坐穩了工人”的時代——一個自我規訓的結局。

2、告密者的“鑼鼓”

前告密者——犧牲者(喬伊)——好人,盤踞在所有人頭上的審判幽靈

新告密者——領頭羊——孤立,争取權利,未來

從上述線索,我們可以看出,《碼頭風雲》是一部為告密者辯解、為告密者敲鑼打鼓的電影,卡贊精妙地把告密的必要、告密的大義,甚至告密被神職人員啟發鼓勵等等觀點埋進了劇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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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terry就可以在碼頭展開他自己的故事了,因為他壓根兒就不可能為一個紙片人而默哀,而煎熬,更不可能活在他害死的人的陰影裡。

所以,terry就可以堂皇地接近伊蒂,請她喝酒,陪她跳舞,告訴她自己是無心之惡,最後強吻她。

我們中了卡贊的圈套,忘了喬伊甚至都不是一個“人”。他被抽象成一個符号,由新告密者繼承,并随着繼承之時而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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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贊呢,卡贊向來自诩“愛國分子”,他熱衷于舉報,不遺餘力地舉報。

特朗勃,《羅馬假日》的真正編劇,無法署名的“通共分子”,好萊塢十君子之一,這位原本才華出衆的大編劇,在1975年臨終前一年發表過演講,回顧他被迫害被舉報的事,特别提到了卡贊,他說他永遠不會原諒卡贊。

要注意的是,1954年前後,美國發生了3.47萬次罷工,共有450多萬工人走上街頭。

《碼頭風雲》,剛好以勞資雙方的矛盾為背景,但是卡贊狡猾地規避掉了“工會”的存在,沒讓罷工真正發生。

如果不是自認為正确,誰有能力為自己辯解到這個程度?卡贊可謂煞費苦心,而這一切的前提,也在于他認為自己舉報有理。

可以說,卡贊既是terry,也是巴萊神父。他為自己的行為驕傲,也認定自己是公義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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