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零度的概念來自于巴特的《寫作的零度》。作為符号學學者,巴特并沒有将這裡的’零度’定義為自然科學中的零攝氏度,而是将零度這個詞概念化,用來形容一種中間狀态,即一種跳出二元化框架,不屬于“非此即彼”的矛盾空間,以自身存在而存在的一種獨立的中間狀态。這種狀态往往需要客體(以寫作為例,寫作本身作為主體,那麼接受寫作的讀者則是客體/承載體)将附屬于主體本身的符号徹底移除:政治、文化、曆史、他人意見、記憶、等等,以一種客觀的、屬于當下語境的角度來觀察并領悟主體。而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去符号化的翻譯過程中,主體的零度得以呈現,一種中間狀态得以保存。
2.
那麼什麼是愛的零度?
3.
首先,在這裡,我所指的愛以及圍繞這個’愛’展開的讨論僅限于愛情。
愛的零度是一種愛的理想狀态 — 幾乎類似于烏托邦的存在 — 但因為愛需要對象,所以這裡的零度來自于雙方,即雙方需要同時處于一種中間狀态。好比兩個人站在一個天秤上,秤的指标需要到達零,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分。
這樣的中間狀态幾乎是不可能的。
它的不可能性不僅僅來自于人個體的不穩定性和複雜性,同樣來自于’我’與’對象’之間關系的本質:我們本質上是陌生人。所以,在’我’與’對象’之間如果需要達到零度,這意味着’我’與’對象’需要達到絕對意義上的契合 —— 在數學上,這樣的絕對契合則可以用百分之一百表示。有趣的是當數字達到滿值時,在另一程度上,它則回歸于零,即回到原點。這也意味着,這樣的愛的零度(愛的理想狀态)是一種不可能狀态,用巴特耶的話說,這是愛的不可能性。
4.
但如果 —— 我知道生命與現實本身不容納’如果’的存在 —— 但,如果:
你與我在剛剛成人的年紀相識。
我們共同被家庭和社會打造為具有傳統男性氣質的兩個男人。我們都打冰球。我們來自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家庭。
我們被雙方的特質所吸引:我喜歡你的沉默少語,你喜歡我的陽光開朗。
在大家眼裡,我們是彼此唯一的對手,但在場下,我們卻是雙方的慰藉。我們接吻、上床;我們肉搏撕扯,我們耳鬓厮磨;我們在最寒冷的夜晚相互擁抱,在最危險的地方釋放欲望。我們都不清楚為什麼我們會被彼此如此深深得吸引,或許是因為我們相互彌補,也或許是因為我們相互羨慕,但在這個殘酷的恐同現實裡,我們彼此深知這份關系隻能存在于聚光燈下的冰球場:我們隻能做對手,無法做戀人。
夜以繼日、春去冬來,我們的關系存在于無數條短信裡。一年見兩次面已經成為習慣。我們每一次的見面、每一次的相擁都仿佛是這段關系存在的最後一分鐘,所以每時每刻當你在我身邊時,我恨不得将你的一切統統吸納進我身體裡。
每次見面時,我們都以對方的姓來稱呼,直到那一次,你叫了我的名,我順其答應。我們雙目對視,而此刻,我的身體親親切切感受到你的體溫,在那一瞬間,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早已相愛。
我們彼此充滿勇氣,奮不顧身,将冰球、榮譽、社會、世界抛在腦後。
你抱住了我,我接住了你。
我帶你到渥太華郊區的湖邊小屋,我們靜靜看着篝火,聆聽着鳥鳴,我聽你述說你母親的悲慘經曆,你一邊哭泣,一邊接二連三用母語對我道出了那難以宣之于口的愛情。
我們都是男性氣質的受害者。
冰球成就了我們,同時也摧毀了我們。
我們掩藏真實的自己。我們真的活得很累。
我們本以為這一切沒有結果,但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我注視着你,你注視着我,仿佛我們一步一步,從冰球場的兩頭,走到中線地帶 —— 這是僅僅屬于我們的中間地帶,這是我們的愛的零度。
...5.
這是《巅峰對決》的情節大概。當然,這的确是一個大寫的如果 —— 一個虛構故事。
我不記得上一次我對一個作品完全失去客觀分析能力是哪一次 —— 或許是濱口龍介的《夜以繼日》,也或許是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在看完《巅峰對決》之後,我陷入了一個情緒低谷。
我本以為《巅峰對決》是一個低成本,以性和體育為噱頭吸引性少數群體觀衆的網劇,結果是一個堪比《正常人》,講述親密、成長、男性和愛情的故事。當然,還有它最難能可貴的同性題材。
這個故事讓我回想起十五年前那個唯唯諾諾,罵着别扭的髒話,以拙劣的姿态在操場上打籃球嘗試融入直男群體的我。也讓我想起十年前害怕出櫃但同時害怕失去愛人,每天活在自己給自己營造的恐懼之中的我。也讓我想起出櫃所需要的勇氣 —— 那是一種“一切或烏有”的勇氣,一種抵抗世界的勇氣,一種天真、爛漫、甚至帶點幼稚性質的勇氣。一種為了所愛之人(我與他人)而願意犧牲的,無條件奉獻的、帶有古典氣質的勇氣。當然,也讓我回想起,愛情本應該擁有的質感:一種幾乎不真實的幸福。一種我曾擁有過,但也失去的質感。
在看Shane與Ilya的故事途中,我仿佛看到我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從我眼前滑過。那個徹底改變我的初戀,那些我喜歡過但不曾擁有的所有男孩,那些我接過吻,上過床,相擁過,也最終成為路人的所有男孩,以及那些傷害我,離開我,背叛我的所有男孩。無論結局如何,這些男孩最終都成了陌生人,他們與我的關系僅僅存在于日常的對話之中,他們的身體、言語、思想和味道都成了從我嘴裡彈出的詞句。
我同樣看到出櫃前的自己,那個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自己,那個時時刻刻害怕被發現,害怕被不認可,害怕被嘲笑,以及害怕被咒罵的自己。而我害怕這一切僅僅因為:我喜歡男生。所以,那時的我并不知道為什麼喜歡一個人會讓我成為社會的敵人。我父母失敗的婚姻已經讓我對親密關系産生十分扭曲的理解,而恐同文化讓我将愛情這個想法掩藏于内心,仿佛這是我與我之間的陰暗秘密。我的東亞性以及我的東亞家庭讓我更加無法溝通這個秘密。
我仿佛在重新經曆我的所有創傷,在一片破碎的鏡子前注視着自己。
我同情那個曾經遭受各種霸淩、經曆各類創傷的我,我也惋惜我曾經失去的愛情。
6.
《巅峰對決》是一個愛情故事。
這是一個關于兩個充滿勇氣的人如何拼盡全力,想方設法挑戰世界運作規律,最終相愛的故事。
它浪漫、苦澀、令人怦然心動、仿佛是一則童話故事。
它講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愛情故事,但就算在這個不可能的愛情故事裡,最終也擁有了可能性。它消除了愛在當代社會裡的所有符号。
它為愛提供了一個場所,一個空間,一條出路,讓兩個人相識、了解、嘗試理解、逐漸親密,相愛。而愛的美在于它的隐忍性,它的不可述說性,那些’想伸手卻收回’的内斂瞬間,那些就算失去也不期待任何回應的,從内心呼之欲出的,最溫暖的’我愛你’。
或許這就是愛的零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