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一樣,看電影也需要跟某個電影有緣分。像我跟畢贛就沒有什麼緣,年初看到狂野時代在戛納,心裡暗暗發誓之後國内上了一定要給畢贛捧個場,但年末上映後,排片少先不說,口碑差也不提,問了五六個淘寶票販,票價也降不到三十以下,隻可惜給路邊野餐補的錢要等到畢贛的下一部了。動物城就恰恰相反,原本沒一點要去看的打算,偏偏就有朋友約着一起去看,但确實好看,美式主旋律還是有老少皆宜的吸引力。

我知道山河故人重映了,但因為以前看過,沒有特别強烈去看的願望。周日晚上在闵行跟朋友吃完飯有點無聊,我提一句賈樟柯電影重映了,她問我想看電影嗎,我說想看啊,但可惜還要趕回寶山,時間不允許了。沒過幾天,晚上因為無所事事想消磨時間,又恰好附近影院山河故人的時間很合适……

幾年前我經常跟人說我最喜歡的導演是賈樟柯,沒有之一。在夙夜迷戀之時,三明、巧巧、梁子等等被塑造的時代邊緣人仿佛就是認為自己生活糟透了的自己。似乎第一次找到了心有戚戚焉的同類,我想同他人訴說,但所有毫無組織的熱情隻能在心中寂寞回蕩。在清醒不上頭的時候回想起這些對邊緣身份的贊美,會覺得自己太過刻意。時代悲劇或人生終極态度,這些東西屬實厚重,重得讓人隻能妄自菲薄,自慚形穢,隻配說自己不懂。沒有一種語境,強行說出自己的見解會不自覺的害臊。

22年第一次從上海坐高鐵回家過年,在車上拿電腦第一遍看完了山河故人,那算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看完一部賈樟柯,在溫暖嘈雜和回鄉喜悅的激動裡,隻覺得它好看,有一種揭開面紗一探究竟的積極主動,看到山西煤礦和油價數字等符号化的東西就不斷聯想一個高深莫測的市場與粉飾太平的春風。時代跨越的對比,物是人非的唏噓很契合我當時顧影自憐的“底層”認同,現在看來當時那種平民主義的情緒是假的,悲傷與憤慨也都是假的,其實與自己毫無關系,内心的浮想聯翩更像是一個旁觀者的指手畫腳。盡管是故事是一場平和灑脫般的悲劇,但懷着這種搜索的目的性去看它是帶不來心悅誠服的傷感的。

這部上映自2015年的電影将一個連續的故事用三個時空來展現——1999、2014、2025,分别對應不動搖的過去、進行時的現在、半露出的未來,2025年是這部虛構作品的現實彩蛋。
在電影院重看,我從第一個煙花炸裂鏡頭幾乎哭到趙濤最後的舞,也許是知道一場悲劇是如何被推進的,樂景哀情,情緒超前于熒幕上的時間線,特别是在2014那個時空,後排的觀衆在為離婚之後的趙濤給中西合璧的新人送上一對蘋果手機而笑時,想到接下來的幾幕我的哭泣幾乎無法抑制。我完全不再想去從宏大的曆史裡抽絲剝繭,不想去感歎時代車輪下的草芥,尋找關于理解中國的符号隐喻,但看到病怏怏的梁子和灰塵覆蓋的請柬就覺得悲從中來。

相比于四年前那種第一次揭開面紗的激動,這一次湧來的像是一種注定要變壞的認命,人不再渴求去理解,隻是無所謂,與影子同悲同喜也無所謂,像古希臘城邦的遺老遺少不再驕傲地講“天上沒有阿喀琉斯”,人之為人的光榮在帝國化的龐大面前不值一提。我一直看不起一些富麗堂皇的道德高調和滴水不漏的雞湯,老登們用過來人的口吻和“張雪峰”式接地氣的流氓幽默來為人排憂解惑,我雖然也總是迷茫,渴望解決,但還不至于靠他們緩解。雖然那種老登形式我依舊覺得惡心,但今年我接受了人的不順心要持續很久,掙紮無用,要解脫隻能等倒計時結束。像斯德哥爾摩症,一陣一陣的焦慮還真是要靠之前嗤之以鼻的“雞湯”與“道德”内容去撫慰,盡管也隻是一種暫時的麻痹,治标不治本。面對帝國,希臘城邦人滋生了犬儒學派和斯多葛廊下派,遠方太過遙遠,世界又這般龐大,臃腫的讓人不可感知,那麼火燒眉毛先過眼前。

沒有人不喜歡趙濤最後的獨舞。有戀母情結的張道樂崩潰地回憶支離破碎的母親,隻記得“濤”,那是波浪的意思。之後一個心有靈犀地閃回到汾陽,當趙濤帶着經曆一切又舉重若輕的淺淺微笑,go west又響起,文峰塔與大雪目睹她一個人在大雪裡孤獨的迪廳舞步。這孤獨的氛圍被拍的很浪漫,我曾把這個鏡頭的海報作為朋友圈的壁紙,之後有個朋友問,怎麼用個老太太做壁紙?

高中時候一個跨年夜大家都在後黑闆上肆意地留言,當時抱着玩弄辭藻和叛逆的心态在上面寫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愛自己”,我過去也把孤獨作為一種酷,一個人做事,一個人行走,這在修辭上很酷,當然,現在肯定覺得全是胡說八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由他人塑造的,甚至是那些非常古早的朋友,早的不知道他們現在何方。我照着鏡子想尋找自發形成的一切,卻總發現他們的影子。可大多數人還是孤獨的這是他們愚蠢嗎,我想不是的,雖然大多數人嘴上贊頌着“孤獨”,但選擇孤獨是大概率是因為不得不。趙濤的獨舞是不得不獨,很明顯結尾2025時空的go west是趙濤對1999時空蘭亭集序似的追思。張道樂因母愛模糊而對米娅産生的戀母情結與忘年愛也是不得不。隻有張晉生是自己選擇了孤獨。

在1999的時空裡張晉生就有了喜歡槍的種子,可以用暴發戶式的直接了當去處理“情敵”。在2025的時空裡,當他到了持槍合法的澳大利亞卻發現連個敵人都沒有,别墅面朝大海,卻還是要喝一瓶簡裝汾酒。我承認作者最重要的表達在2025的時空中,關于現代心靈、關于流動性、關于意義的诘問,這些都是很值得讨論的點。但我暫時沒有太多歲月帶給我的生活感受,甚至戀愛都沒有談過,所以力有所不逮。張晉生在2025時空中缺的那一部分是什麼呢,我認為就是用“真”的感情去處理“真”的他人,這個他人不是彼此不求理解隻求抒情的人——跟他相似的“山西人”,而恰恰就是張晉生一直瞧不上的愛人、家人甚至敵人。如果用一種俗套的符号隐喻來看,持槍的自由是“愛自己”,而愛自己愛到底最後是沒有“敵人”,錯誤的路徑得出錯誤的結論,那就隻能否認過程,歇斯底裡地吼着“自由是個屁”。

人當然不能“愛自己”,或者說“愛自己”是一個僞命題,真的有人不愛自己嗎,“愛自己”不就僅僅是一種人用來造詞的語言遊戲嗎,它裡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意味。如果你現在俗套地問我,“人能不能為自己而活”,我會說不能,“人能不能不在意他人目光”,我也會說不能。

電影的英文名是Mountain May Depart,直譯是山可能會離開。maybe以前是我自己的口頭禅,現在說的少了,他表達一種委婉的否定。或許不是山河要離開我們,而是我們要離開山河;不是别人要離開我們,而是我們要離開别人。他們永遠就在那裡,就像我之前的暴論,那些箴言和大道理,他們都是真的但去相信是很難的。這是一個無法跳過的過程,我們總要兜一個很大的圈子,再灰頭土臉地回到原地,最終才能誠心地接受那原本就在那裡的一切。

山河依舊,故人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