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翻譯1在這裡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381846/?dt_dapp=1,是阿克曼對《奧邁耶的癡夢》的解讀,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P.s.: 說在前面:還是那句話,不在英語好的朋友面前班門弄斧,直接貼原視頻鍊接,有英文字幕,阿克曼的動态也很迷人,推薦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pSNOEYSIlg。下文我也會一段英文一段中文這樣穿插着來呈現,方便想看英文字幕原文的朋友。如有錯漏歡迎指正,正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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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歲的阿克曼鎮樓The idea for Jeanne Dielman came to me one night, and I quickly jotted down a few words. Then starting the next day, I wrote the whole thing in 2 weeks, writing out every detail, practically in the style of the “New Novel”- every single moment. It all came very easily, of course, because I’d seen it all around me. Of course, no prostitute and murder. The prostitution is a sort of metaphor anyway. But I knew all the rest finished. It was in my blood.

創作《讓娜·迪爾曼》的想法在某天晚上突然浮現,當時我快速記下了幾個詞。然後從第二天開始,我在兩星期内将整個故事寫了出來,包括每個細節,(而且我)幾乎是仿照“新小說”*的風格書寫的——(寫出)每個瞬間。當然,寫作的過程很輕松,因為這就是我身邊發生過的事。不過,(最開始)沒有伎女和謀殺。伎女(其實)是一種隐喻。但我知道,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完成了。這都是已深深根植于我血液中的東西。

(*注:新小說,法語 Nouveau Roman,也被稱為(寬泛意義上的)antinovel,20世紀中葉的前衛小說流派,标志着與傳統小說的根本背離,因為它忽略了情節、對話、線性叙事等元素,以及human interest——摘自 https://www.britannica.com/art/New-Novel

I made this film to give all these actions that are typically devalued a life on film. I absolutely had Delphine in my mind when I wrote it. I felt that the extraordinary thing was that she was not this character at all, she was quite the “lady.” If we saw someone making beds and doing dishes, whom we normally see do those things, we wouldn’t really see that person, just like men are blind to their wives doing dishes. So it had to be someone we didn’t usually see do the dishes. So Delphine was perfect because it suddenly became visible.

我拍這部電影是為了呈現那些在電影中通常被低估的行為。開始寫這個故事時,我就已經設想好 Delphine (能演繹它)。我感覺非常特别的一點是,她不是這個角色,她(其實)是個實打實的“淑女”。往常,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在鋪床或洗碗,我們不會真正看到那個“人”,就像男人對妻子洗碗視而不見一樣。所以(這個人)必須是我們通常不會看到洗碗的人。這也是為什麼 Delphine 很合适,因為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如此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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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grew up surrounded by women because my father had 3 sisters, and my mother had 3 aunts. And we were always at this aunt’s house or that aunt’s house. So I saw all that. It was an Eastern Europe way of life, and I think it had to do with ritual too. Everything had been turned into a ritual, in a way to replace jewish ritual. In jewish ritual, practically every activity of the day is ritualized. I was surrounded by those rituals until I was 8, because my grandfather lived with us. But once he died, my mother and father put an end to all that.

我成長的環境裡總是有很多女人,因為我父親有三個姐妹,我母親還有三個姑姑。我們要不就是在這個姑姑家,要不就在那個姑姑家。所以我目睹過所有這些(勞作場景)。這是一種東歐式的家庭生活,我認為這與儀式有關。一切都被儀式化了,這在某種意義上代替了猶太禮儀。在猶太文化中,幾乎每天的每個活動都被儀式化了。因為我祖父和我們住在一起,所以一直到我 8 歲前,我都被這些儀式包圍着。但是等他去世後,我的母父就不再施行這些儀式了。

But the actions…it’s as if her actions took the place of those rituals, abandoned rituals and ones that I believe bring a sort of peace. That’s why knowing, every moment of every day, what she must do the next moment brings a sort of peace and keeps anxiety at bay. So when she gets up too early the following day, she has an empty hour-an hour she has to fill. So anxiety seizes her as she slumps in the chair. And a suspense builds, because I think that deep down, we know that something’s going to happen. It’s like a Greek tragedy, yet there’s practically nothing there.

但這些行為……就仿佛她的行為代替了那些被放棄的儀式,以及其他我相信能帶來某種平靜感的儀式。所以,每一天的每一刻她都必須知道下一刻要做些什麼,而這會為她帶來一種平靜,從而不感到焦慮。所以,當第二天她起得太早時,她就有了一段空閑時間——一段她必須去填補的時間。而焦慮就這樣降臨了。同時,懸念也随之建立起來,因為我認為在内心深處,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一些(重大)事情。就像是一場希臘悲劇,但實際上此刻還沒有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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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s important at the time that 80% of the crew be women. But people don’t trust a woman cinematographer, for example. It was really considered a man’s job. Female sound recordists practically didn’t exist. There were script girls and women who were editors or in charge of wardrobe or makeup. But there was no one for lighting. Quite a few positions were very much off-limits to women. So I wanted to show that it was entirely possible. I wasn’t out to provoked in any way.

當時,劇組能有80%的女性工作人員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比如,彼時人們并不信任女性攝影師。實際上,這通常被認作是男人的工作。同時,女錄音師也幾乎不存在。但有女編劇,以及負責妝造的女員工。但也沒有女燈光師。在許多職位上,女性都被排除在外。而我想(借這支創作隊伍)表明女性完全能擔負這種工作。當然我不是在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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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realized that…when it was shown at the Directors’ Fortnight at Cannes. Delphine and I were sitting in the back, and people kept getting up and leaving. You could hear the seats banging. That’s when I realized that people couldn’t stand it. Marguerite duras was in the theater. She stood up and said, “This woman’s crazy,” and so on. Actually, Marguerite was obsessed with female madness. I was saying “What do youu mean, crazy?” Delphine tole me to shut up and stop being so belligerent.

當它在戛納電影節的“導演雙周”上展映時,Delphine 和我坐在後排,(我們能看到)人們不停地站起來離場,(甚至)可以聽到座椅敲擊的聲音。那時,我意識到人們受不了這些東西。瑪格麗特·杜拉斯也在那個影廳裡。當時,她站起來說:“這個女人瘋了”雲雲。事實上,瑪格麗特癡迷于女性的瘋狂。我回道:“瘋了?什麼意思?”Delphine 讓我别說話,不要那麼好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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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好好玩...阿克曼困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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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The next day after the screening at Cannes…50 people asked for the film for festivals. I showed this film all over the world. The day after the screening I was on the map as a filmmaker, and not just any filmmaker. Suddenly, at 25, I was informed that I was a great filmmaker. It was pleasant and all but tough too, because I wondered how to do even better. And I don’t know that I have.

在戛納放映後的第二天……總共有 50 個人要求在各大電影節上展映這部片。(所以)我就帶着它走遍了全球。(而也是)在戛納放映後的第二天……我(突然)成為了一名電影制片人,而且不是随便的某個電影制片人。猛然間,25歲時,我被告知我是一名偉大的電影制片人。這很讓人開心,但也很艱難,因為我想知道如何做得更好。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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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還有一段 2011 年 Venice 電影節上阿克曼的英語訪談,很有意思,主要講了一些阿克曼的私人經曆。不過因為阿克曼的英語确實有點散裝(sorry...),聽譯困難...有些段落難理解。鍊接在這: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UStWsegZ0k,以下是正文,我自己分了幾個部分方便理解。基本都是阿克曼一個人在說,但中間還是有穿插幾個采訪者的問題,仍然按照 Q-采訪者,A-阿克曼來标識。歡迎指正。

一、辍學經曆

A: 大概16歲的時候,我從高中辍學了。因為我想拍電影,然後我又轉到了另一個學校(此處應該是巴黎高等電影學院),但那裡還是有物理課啊…(這裡沒聽清)什麼的。但我真正想做的是拍電影,我對其他的一切不感興趣。也許我辍學是錯的,但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些常規的學校了。而且,當時你(如果辍學,就)必須簽署不在電影院工作的承諾,因為那是一所社會主義學校(比利時沒有電影院),他們會雇學生拍電影但不給他們報酬(這段比較含混,不太确定)。

但我從中逃脫了,後來事情走向就截然不同了。我逃脫了,僅僅是因為我想拍電影。其中有一位老師聽說了(我的事),他就說我要用腳踩死你這樣的人,你們就像蛇一樣(邪惡),然後我說,OK,再見吧您嘞。

之後我想嘗試學習如何指導演員,我覺得最好的途徑就是演藝學校 (acting school),而巴黎高等電影學校裡就有。所以我去了,他們接受了我...(此處模糊)與此同時,我已經拍攝了我的第一部電影 Saute ma Ville (1968),我壓根兒不在乎其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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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n't give a shit 真的笑死二、決定拍電影的契機

A: 15歲時,我去看了《狂人皮埃羅》 (1965)…但那時我還不是個影迷。我經常和一群人去看電影,比如看法國輕喜劇 (French little comedy) 之類的。但我們去電影院是為了吃冰淇淋,為了牽一牽男友或女友的手,反正不是為了電影本身。

突然有一天,我對我女友說:哦,Pierrot le fou,多美的名字!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戈達爾是何方神聖。(于是)我們試着混進電影院裡。因為當時那裡的年齡準入門檻是 16 歲,而我 15 歲,所以我把女友推到我前面走,她個子比較高,還有 2 張票,然後我們成功進去了。

我完全被這部電影震撼到了。我當時想,這也可以是電影!?它就像詩一樣,就像一本書,反正看起來不像傳統意義上的電影。

散場後……(模糊)我激動得蹦了起來,我說我想拍電影!!——這就是我拍電影的起因。

三、母親與童年

A: 1950年,戰後不久,我母親從集中營回來了,她仍然深陷于創痛之中。而作為一個孩子,我當時感覺到了,所以我一直像個老小孩一樣(an old child),我不會說“No”,我不會尖叫,因為我必須保護那個受了這麼多苦的人。我對集中營一無所知,因為她從來沒有談論過那裡的生活,直到現在都是如此。但我仍然能感覺到,它就好像天生融于我的血肉之中。也可能這件事(也許指母親閉口不談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并沒有那麼深吧,但其實我一直…這用英語怎麼說…

Q: 感覺像被孤立了?

A: 差不多。也許當你看《安娜的旅程》(1978)時,你能聯想到這一點,因為她也不怎麼說話,她可能大部分時間都在聆聽。不過,這隻是我目前給你的答案之一,但也許,日後你還能随時再找到另一個答案,然後說可能也如此吧,誰知道呢?

Q: 但可能這也是為什麼你電影裡的許多女主人公都有一種孤獨感。

A: 可能吧。童年時,我們家很窮,我母父忙于生計。我母親不想讓我 play in the stage(這裡不太理解)。她害怕這一點。所以小時候我經常獨自一人待着,癡癡地望着窗外什麼的。直到現在,我仍然感覺自己是個老小孩(an old child)。

Q: 不過這個畫面其實意味深長——你望着窗外,感到生活從你眼前經過的畫面。如今你是一名導演,你其實也讓觀者變成了那個“望着窗外”的小孩,這很有趣。

A: 是的。但你将要看到的這部片感覺跟這不一樣。(這裡應該是指《奧邁耶的癡夢》幾乎完全不同……(後面太模糊了,略)

四、紐約&《讓娜·迪爾曼》的資金來源

A: 拍完《讓娜·迪爾曼》後,其實我可以一輩子重複拍這種電影,可我一直在嘗試着改變,這很難,因為我的本能反應就是像那樣拍攝。但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那麼做。這有點像我和自己之間的鬥争。

之後我去了紐約,在那兒呆了2年。我偷過錢。我還給一個制作 gay porn 電影的團隊打工……從中午一直工作到晚上7點。(有一天)拍電影的那個家夥過來……塞給我20美元,然後馬上離開了。我就想,哦,這工作真是糟透了……但我一下子富起來了,我用那些錢拍了《蒙特利旅館》、《房間》和《紐約人》(New Yorkers),但不幸的是,我把最後一部片搞丢了。

我是用政府的錢來拍《讓娜·迪爾曼》的。在此之前,我已經拍了六七部電影了。

說回到錢上,最開始赢得政府資助的那個劇本跟現在《讓娜·迪爾曼》呈現出的劇本不是一版。之前那版更平常,就是那些簡簡單單的 feminist thing,一個女人結了婚又決定離婚啊,諸如此類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它拍出來,我對它其實不太感興趣。

突然,我腦海中冒出了《讓娜·迪爾曼》的雛形,然後我大概花 15 天的時間就把它寫完了。正好那時 Delphine 也讀了劇本,決定當主演,所以我就照着新版本拍了,但其實那不是讓我赢得資助的原始劇本。

《讓娜·迪爾曼》真的是一個巅峰。我現在還認為它是一部非常激進的電影,它仍然看起來很新穎,很令人難以置信。當我觀看它時,我就很想問,我當時是怎麼做到的??

(這段有點銜接不上)我父母來自波蘭,然後他們來到了布魯塞爾。後來我去巴黎,去紐約,去各種地方……我幾乎沒有歸屬感。這種感覺其實并不好受,因為有時候歸屬感可以給予你一種甯靜。但我真的,真的沒有歸屬感。我一直像一個局外人(outcast)(發現阿克曼很喜歡用 outcast 這個詞)。

五、轉型拍商業喜劇失敗

A: ……1990s 的時候,你知道,我還嘗試拍了一部所謂的商業喜劇,叫《沙發上的心理醫生》(1996),朱麗葉·比諾什和威廉·赫特演的。

我拍這部電影,一方面是因為朱麗葉請我給她寫點東西什麼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的父親。他想要一個兒子(?不确定,這裡語義模糊),而不是我。後來我對他說,你看到了我是如何讓你的名字揚名四海的嗎?他又說可你也沒賺到錢啊,然後我說好,那我就賺點錢給你看看,于是我拍了這部喜劇。

但是……問題非常複雜,電影的反饋也不好,而且,當時一些人們,那些評論者啊記者啊什麼的,對我很生氣,他們希望我……保持原來的作風,或者留在我原來的位置上什麼的,于是他們把這電影毀了。

其實後來也有一些人意識到這部電影并不那麼差勁,但這太遲了。由于反響不好,威廉和朱麗葉也不想為此做點什麼了。你知道,其實他們本可以做客各種電視節目,宣傳宣傳電影。但是他們……他們讓我失望了。(我明白了)你不能依靠這些人……

Q: 或許那是因為明星體系(the star system),或者行業本身(的運作邏輯)吧。

A: 可以這麼說吧。但它其實是許許多多因素綜合導緻的……

(這段說得有點混亂)比如,剛剛他們采訪麥當娜和凱特·布蘭切特時,我說你們在幹什麼呢,現場不隻有我一個外人……(然後他們)“噓!我們不能說。”

我心想,怎麼不能說了?這又怎麼了?告訴我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又怎麼了?

我感覺這挺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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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jpg????六、談偶像崇拜

A: 你知道,那些人們一向喜歡制造偶像。而我一直反對偶像崇拜,這是我始終在意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要選擇我那樣的拍攝方式,我想要一種與觀衆 one-to-one 的感覺。我想起一位猶太哲學家 Emmanuel Levinas 的話,他說,當你切切實實看到了某人的臉時,你就已經明白,你不會殺死ta了。(這裡不太确定)

但你知道那些(造神的)人在做什麼嗎?

這讓我想起了“金牛犢”*(The Golden Calf)的故事。制造偶像什麼的,那與人們現在做的沒什麼區别。

(*注:金牛犢的故事如下:當時摩西在西奈山受誡,群衆等得不耐煩,便要求摩西的哥哥亞倫為他們造一座神像。于是亞倫用群衆摘下來的金耳環熔成了金牛犢,以色列人便用它代表耶和華,還說第二天要集體慶祝屬于耶和華的節日,他們為它獻祭,吃喝玩樂,載歌載舞,後來耶和華看見此情此景非常生氣,便對摩西說:“下山吧,因為你從埃及領出來的百姓們已經敗壞了,他們偏離了我囑咐的道,為自己鑄了一座金牛犢,還向它獻祭下跪,覺得它是領他們出埃及的神。”于是摩西火速下山,決定将金牛犢熔毀,碎成齑粉,還讓人把他們的劍拿來,說要用此殺掉叩拜金牛犢的人,後來,摩西殺了三千人。)

Q: 但有時候這也可以理解吧。人類似乎确實需要相信一些更高遠的東西,從而給自己的生活找到某種指引,無論是宗教還是偶像,這好像符合人性。您覺得呢?

A:但我還是不喜歡造神,不想搞偶像崇拜。我可以欣賞某人 (appreciate),我可以欽佩某人 (admire) 。但我不崇拜,因為這實際上是一種非常狂熱的感情。如今整個世界都在走向“造神”,但同時,這也可能意味着這個世界在走向終結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