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換重發,闵趕詞非常可笑
觀影時(不意外地)一個人包場,加上電影院條件不錯,對緩慢的節奏也不覺得難以忍受,整片沒有(看之前的風評)想象的那麼差,幾個關鍵段落的設計還挺有靈氣,但跟前作《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造成的期望比起來又還是差了一點。
異鄉陌客
導演其實不是想表現「底層有多慘」,相反導演倒是有意避免了一些「悲情」的刻奇,比如女豬父親的工廠毀于泥石流,女豬父親卻在前一天被辭退而生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慶幸,一家人回到甘肅老家,發現老宅破敗得都成了鄰居的羊圈,但小女兒第一反應是興奮地追着羊跑出去拍照發朋友圈。
最令人深刻的就是女豬的朋友因整容而死亡那一幕,女豬這個朋友在前半部可算是本片的一大亮色了(王婷的表演比楊子珊接地氣多),雖然胸無大志得過且過一心夢想去韓國整容,但天性樂觀活潑愛笑。她意外死亡本來令人痛心,但醫院認屍現場,她的父親面無表情毫無波瀾,對着身份證和死去女兒的臉看半天「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旁邊的醫生副手甚至忍不住偷笑。這個長鏡頭包含的諷刺和隐喻堪稱一絕。
還有就是女豬因肝病被工廠辭退,在KTV發洩唱歌,男豬過來對她安慰+坦白,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哭泣,這時背景KTV包間牆上正在播放的就是女豬唱的那首《異鄉人》原畫面:張磊在《中國好聲音》第三季決賽的視頻錄像,裡面正好也出現了觀衆「雞凍得落淚」的畫面——在一個煽情的真人秀現場人們為虛幻的感動落淚,而現實角落裡,真正的「異鄉人」隻能通過流行歌曲發洩一下絕望的情緒并審視自己走投無路的困境,與此同時,導演還疊加了一個「微友相認」「緣來是你」的言情橋斷,女豬生氣不甘,卻又别無選擇地接受了男豬的愛慕。在這個鏡頭裡,「爛俗」與「真情」形成一種互文:
——流行歌、綜藝節目、卡拉OK這些娛樂文化是爛俗的(甚至會刻意造成一種間離效果),但打工者「異鄉異客」的困境是真的;
——微信撩騷、網友見光這些交友手段是爛俗的,但年輕人相互吸引、報團取暖的情又是真的。
用生活中人和物的「自然之态」來消解生活的「宏大叙事」帶給人心頭的重壓,這種表現手法非常考驗導演對生活的洞察力。可惜的是導演這種有靈氣的發揮沒有支撐完全片,中部整體劇情缺乏推動力(比如女豬要「買房」),後部人物轉變又缺乏點說服力(男豬「變好」後就去搬磚?),結尾比較拖沓,周雲蓬客串尬唱《九月》和火車窗外五毛錢沙漠特效令人喋血(後來看導演的訪談,周雲蓬客串那個鏡頭的主旨其實是「路人不搭理賣唱的盲人,而隻顧着去撸旁邊一條戴墨鏡的薩摩耶」,然而「周雲蓬」「九月」作為文藝Icon太過搶眼,放在這裡有硬塞彩蛋+強行點題之嫌)(雖然但是,《九月》改編的ED還挺好聽的)。
其實這片反應的「現實」還挺近的,就是制造業萎縮,民營企業大量倒閉,屍業潮返鄉潮到來(「逃離北上廣深」),農村土地流轉(失地農民成為雇農),資本大量湧入樓市房價瘋漲,導緻錯過買房時機的租房階層愈發焦慮,底層年輕人包括打工二代不願再像一代那樣吃苦耐勞而是迷戀直播、整容成網紅之類的成名捷徑......不過「現實點」雖然鋪陳得多,卻并沒有有機地融入劇情,或者說背景是現實的,但前景的人物卻略脫離現實。最大的嘈點就是以女豬的财務狀況和深圳最近五年的樓市均價,她買房根本是想都不用想的,但為了劇情愣是要她「想」買房,湊不夠首付又去這樣那樣——直接造成觀衆不能理解:姑涼,你這首付得湊到猴年馬月啊?
不過,話說回來,女豬作為全家兩代在深圳打工二十年的人,想在深圳買個房——這種「夢想」真的很過分嗎?真的是「非分之想」嗎?打工二十年卻沒錢沒房,隻是因為所謂的「沒見識的努力,都是瞎忙」嗎?
另一方面,在那個「樣闆間參觀」的鏡頭裡,售樓員滔滔不絕地介紹樓盤未來會有醫院學校超市健身應有盡有,而購房者看到的隻是黑乎乎的水泥牆壁,和窗外霧霾層層的天空——它賣給你的隻是一堆沉重的水泥磚頭,卻包裝成安居樂業的美好夢想,而這樣虛幻的夢想讓女豬這樣的人榨取生命為之付出一切還都難以實現。
這種「對更好生活的期待與無力改變的現狀與之間的矛盾」,這種打工二代混迹大城市底層無法上升「看不到未來」回到家鄉又「沒有着落」适應不了未開化的人情社會的心态,其實非常日常且普遍。這樣的電影雖小衆,但電影所刻畫的這個群體并不小衆,說白了就是官媒口中的「嘀短人口」,是城市生活中的絕大多數(但遺憾的是,可能恰恰不是會特地去電影院看這片的觀衆)。他們奔波于城市的犄角旮旯,出沒于社會新聞的各類數據,而對他們表達個體關懷的文藝作品卻少之又少。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反派影評」說得不錯,這類電影(包括導演的兩部關注孤獨老人和留守兒童的前作)即使不喜歡,但也很重要。
廢土甘肅
導演李睿珺雖然關注現實問題,但其影像又很愛開些文藝的腦洞,比如《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中甘肅已變為一個河流幹涸、草原枯萎的茫茫荒漠(其實甘肅地貌複雜多變,也有生态不錯的地方),本來是年接待遊客10萬人次的馬蹄寺石窟景區(包括遊人如織的「三十三天」洞窟),變成了「明天就搬遷了」的一個荒廢古寺。
不過這些腦洞在電影世界中又是可理解的(我知道這不是「truth」,但我理解你的「real」):
作為裕固族人心理上的故鄉,在「絲路旅遊」「一帶一路」的官方語境之外,它早已成為一片空有繁盛曆史的回音、而徒有生态惡化民生凋敝現狀的「廢土」。——即使經濟上的甘肅還沒有片子看上去的那麼蕭條,但是,水土嚴重沙化是真的(甘肅北部多是戈壁,東部跟内蒙的巴丹吉林沙漠、騰格裡沙漠接壤的大片地方沙化很嚴重),遊牧民族生存空間不斷萎縮、生活方式逐漸消亡是真的,目睹那些被工業化現代化的醜陋所侵蝕的山川大地時,那種揪心是真的。
這種對故鄉廢土化的惆怅也延伸到了《路過未來》的最後一幕,在回甘肅的火車上,女豬昏沉中恍惚看到一片沙海裡,死去的好友穿着白紗騎着一匹白馬遠去,而列車的廣播女聲正機械地介紹着關于甘肅的陳詞濫調。
順便一提導演對流行歌曲的化用(李導三部片子的配樂都很講究,值得稱贊),這個意向除了呼應前面(周雲蓬尬唱的)《九月》的歌詞「隻身打馬過草原」(同時遙遙呼應兩部前作中「騎白鶴」「騎白馬」象征的死亡),也讓我想到另一首流行歌《身騎白馬》的歌詞「眼前荒沙彌漫了等候,耳邊傳來孱弱的呼救」,以及其副歌部分引用的台灣歌仔戲唱詞:「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我改換素衣,回中原」。
隻不過,原詞是薛平貴放下西涼回中原,電影裡是女豬一身落拓回「西涼」,從一個異國到另一個他鄉。
去國懷鄉,何以家為
我是先看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再看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的,發現導演片子内部以及片與片之間玩的「人物—空間環境」之二元對比還挺有意思。
《白鶴》是耄耋老者對鄉土人間的眷念和棄絕,片中是秋高氣爽、瓜果飄香的時節,但這都跟老頭無關,他為他的身後事輾轉反側,焦心不已,誰都勸不聽拗不過,鑽進牛角尖出不來——最後還真就土裡一躺不出來了。
《家》是勇敢的少年獨自上路面對未知旅途的勇氣,少年對世界睜大眼睛,渴望神奇的白氣球從天而降,渴望騎着駱駝跟着家人遊牧四方、逐水草而居,然而世界回應他的是赤地千裡滿目荒夷,親人離散兄弟阋牆。
《白鶴》是在張掖高台縣(導演家鄉)取景,一片水草豐茂、勤力稼穑的田園風光;畫面色調生機勃發,綠意盎然(應該調高了飽和度)——衰弱的老者與這個鮮活的世界形成對比。
《家》還是在甘肅張掖(下轄的縣)取景,多是戈壁、沙漠、丹霞以及靠近内蒙阿拉善右旗的風蝕、鹽堿地,畫面色調是烈日炎炎,幹燥枯黃(emmm這魅惑善變的張掖君)——元氣的少年與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形成對比。
到了《路過》,主體是青年人了,空間切換到了鋼筋水泥的大城市,這種二元對比關系仍有一定的延續,比如: 國際大都市的盛名光環與人物實際活動空間(工廠車間、宿舍、出租屋、售樓處樣闆間、醫院候診室、建築工地)的逼仄狹小; 人物「花樣青春」的大好年紀與因為貧窮與壓力而無法享受青春、生命力過早流失的狀态。
李導電影的主題一直都是關于「家」,而在這麼多人與環境、人與空間、人與曆史變遷、人與人的「二元對立」中,烘托出的是「家」的失落。對于無數普通人而言,「家」早已不再是一處紮根的居所(農民無法「入土為安」,甚至失去土地),不再是一種生存的方式(牧民無法「逐水草而居」),也不再是一種穩定的親緣關系(打工家庭或分居兩地或親子關系淡漠),更不是一種被商業資本催逼出的剛性需求(那些讓人負債為奴還命名為「XX嘉園」的樓盤)。
人們不得不漂泊,不得不繼續上路,上路也是為了尋找家,漂泊途中又錯過了家,兜兜轉轉中,也許(——期待李導下一部片子)能重新定義什麼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