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的名字摘自唐代詩人于良史的《春山月夜》中的第二聯,
春山多勝事,賞玩夜忘歸。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鳴鐘處,樓台深翠微。
這一句詩以工整的對仗鋪寫了詩人水中撈月、花香沾衣的沉醉,充滿着寄情山月的雅緻閑情。

《掬水月在手》在上周五10月16日上映,但始終排片稀少,所以我們也希望在推薦這部難得的影片的同時,呼籲大家抓緊時間去看。當然,更需要的,是更多的排片。
《掬水月在手》作為一部詩歌大家的傳記,它的傳主葉嘉瑩的人生,卻并不像這部影片的名字一樣有着美好的意象與意境。

葉嘉瑩的一生是一曲苦難中的傳奇,遍布着艱險與死亡的陰影,正是在這樣一個飽受苦難的靈魂之中,詩歌之音從國破家亡的炮火中突圍。
葉嘉瑩為中國古典詩學的研究與傳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因為她,中國的詩歌得以遠渡大洋。
同時,葉嘉瑩也以自己的品格與精神影響着一代又一代的追尋詩歌之美的人們。

當導演陳傳興的名字出現在銀幕上時,就注定這部電影是特别的。
他是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語言學博士,同時也是紀錄片導演,在《掬水月在手》之前,陳傳興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便另辟蹊徑,以台灣詩人周夢蝶的一天來映現其一生風景,收獲無數贊譽。

因此,由他來完成這部紀錄片是非常合适的。從成片效果而言,《掬水月在手》也相當令人滿意。

影片開場便是一連串文物和自然的影像,伴随着日本雅樂風格的背景樂,在銀幕上緩緩疊化。
這樣的處理遍布了其後的全片,每當念詩之聲響起,文物、文化遺址的特寫與對準自然景觀的空鏡頭們就自發地浮現,仿佛被詩歌喚醒了曆史與自然的原始記憶。

影片配樂由日本音樂家佐藤聰明結合杜甫的名作《秋興八首》的文本進行創作,由此,詩的念誦、影像與音樂完美結合,化形為一個跨越視覺、聽覺的詩之空間。
在影院中,進入這樣的詩之空間,如醍醐灌頂,是何等的幸福。
《秋興八首》是杜詩的一個頂點,在《掬水月在手》中,葉嘉瑩毫不掩飾自己對其的喜愛。

她直言,在早期的杜甫詩作中,對偶等手法的使用仍然僵硬,但在《秋興八首》中已然臻入化境。再往下,就是進一步的打破格律。
或許,葉嘉瑩之所以喜愛杜詩,也因為她與杜甫一樣,都是半輩子在地獄之中摸爬滾打的人。
葉嘉瑩出生于一九二四年,那是軍閥混戰、“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一年,可以說,她的一生起始于戰争與苦難之中。她仍處在孩童時代之時,盧溝橋的炮火打響了。

葉嘉瑩在影片中回憶道,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馬路上常常有日軍的車馬飛馳而過,上學路上的轉角就有凍死和餓死的屍骨。
戰争期間,她曾揮筆寫下這樣的飽含血與淚的詩句: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抗日戰争結束後,葉嘉瑩随丈夫的海軍部隊退回台灣,随身所帶不過幾個皮箱,其中裝着老師的筆記。

好不容易逃離戰争的魔掌,台灣又刮起白色恐怖之風潮,葉嘉瑩的丈夫趙東荪被抓,她與仍在懷中的孩子亦不能幸免。
年過半百之後,本來已然“向平願了”的葉嘉瑩又接到了女兒和女婿雙雙亡于車禍的噩耗。
王國維說過,“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話放在葉嘉瑩身上正合适。

片中有這樣一段令人心碎的影像:青年葉嘉瑩背着手走在小巷之中,缥缈的歌聲從遠方傳來,她反反複複地背誦着先秦詩篇《兔爰》中的名句:
“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後,逢此百兇……”
除了葉嘉瑩艱苦的一生,《掬水月在手》中還存在着另一條線索:文化的消亡。

影片被劃分為六個小章節,每個章節的開頭都以四合院的建築空間命名,這對應了葉嘉瑩的故居。
“大門”、“脈房”、“内院”、“庭院”、“西廂房”,直到第六段,忽然沒有了名字,隻剩一個孤孤單單的“六”預示着本章節的開始。
觀衆正疑惑之時,影片忽然轉到葉嘉瑩的故居被拆除的影像,于是我們便明白了,标題的消失便暗示着故居的消失。

這一條線索為《掬水月在手》全片蒙上一層陰郁的基調,觀衆不禁猜測,詩歌文化也會像四合院一樣,被連根拔起、最終消失于鋼鐵叢林的現代社會中嗎?
影片中也多次向我們呈現了現代科技的侵入:視頻通話、平闆電腦……
還好,影片最後給我們留下的是希望的目光:葉嘉瑩将她吟詩的聲音保留下來,希望日後有人能夠欣賞。這時,科技反而成為文化傳承的一道保護傘。

葉嘉瑩說,吟詩是一種共鳴,借助聲音,死去的詩人複活了。
詩歌文化并不會輕易消亡,隻要寫詩、讀詩、吟詩的人還存在,詩歌就永不腐壞,永遠一次次地起死回生。
與“消失”相對的,自然是對過往的探索與回溯。不斷重現的文物與文化遺迹,正是這以“過去”的一種象征。
葉嘉瑩不僅一生是傳奇,她的出身便帶着神秘的色彩。

葉嘉瑩是滿族葉赫那拉氏的後代,但葉赫那拉其實是蒙古人的一支,她的祖先跨過了名為“葉赫水”的河流,登上了中原大陸。
新千年之後,在席慕蓉的幫助下,“葉赫水”終于被找到了。
葉嘉瑩終于能夠登上蒙古原鄉,在大片大片金黃色的玉米田之中,撫摸着故鄉的痕迹。
她成為了第一個回到葉赫水的葉赫那拉氏後代,此後,這一離鄉已久的氏族的子子孫孫陸續回訪。

當葉嘉瑩第一次看到刻着古城遺址之名的石碑時,她說道:“這不就是詩經中所寫的’彼黍離離’嗎?”這就是葉嘉瑩,她的一生與詩歌已然難以分割。
那麼,如此苦難與鄉愁纏身的葉嘉瑩的紀錄片,為何要冠名為“掬水月在手”呢?
除了杜甫這樣堅韌不拔的現實主義詩人,葉嘉瑩也偏愛李商隐這樣書寫幻想之景與心中之情的詩人,和朱彜尊這樣緻力于闡發“全人類共同的哀愁”的詞人。

葉嘉瑩在研究朱彜尊的愛情詞時,為了形容其中那種被壓抑卻不斷持守的道德,創造了一個詞——“弱德之美”。
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名詞,而是貫穿葉嘉瑩一生的價值觀。
“弱德之美”并不是“弱”,隻是“不争”但“堅持”。

如葉嘉瑩的朋友所言,“将自己退到一個位置,以同樣的态度去面對所有事情。”
葉嘉瑩自述,女兒與女婿的死對她而言是“青天霹靂”;但在她的同事的眼中,過了幾天,她又照常上班了,隻是偶爾紅紅眼圈。“

掬水月在手”不就有着如此的寓意嗎?“月”本是極陰柔之物,但它卻不斷發着光,即使在一片漆黑無垠的夜空中,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潔白。
月在手,弱德之美在身,葉嘉瑩就這樣邁過漫漫人生之路。無怪乎人們在提到她時連歎:“什麼是真正的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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