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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2015年的第65屆柏林電影節,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憑借《出租車》獲得了金熊獎,

卻因為被伊朗政府軟禁而無法出席頒獎典禮和記者發布會,隻得由妻子和侄女代領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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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法·帕納西的侄女代領金熊獎

五年過後,這一幕在2月柏林國際電影節重現,伊朗導演穆罕默德·拉索羅夫憑借新作《無邪》摘得金熊獎,

且同樣因為被伊朗政府限制出境而無法到場,最後是他的女兒Baran Rasoulof替代父親捧起了金熊獎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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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拉索羅夫視頻出席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發布會

加上這部《無邪》,拉索羅夫的“诽謗當局之作”也算湊足了份量。

早在2011年,拉索羅夫就已因為《再見》而被判處6年監禁以及為期20年的禁拍令,但這并未影響其繼續創作的步伐,接下來的《手稿不會燃燒》依然延續了氣味濃烈的政治性。

但在2017年,拉索羅夫憑借《謊言》獲得了第70屆戛納電影節的一種關注大獎,影片仍然意在批判伊朗政府,這緻使他在回到伊朗之後被當局吊銷了護照,徹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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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拉索羅夫憑借《謊言》獲得第70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大獎

從《謊言》到《無邪》這近兩年半的時間裡,拉索羅夫面臨着嚴苛的審查機構以及其它不可言說的限制,

在這種情況下,能做的事隻有寫作,導演找到了一個比較刺激的解決方案,他化名成其它作者,把寫下的劇本送到審查機構,于是有很多并沒有署名拉索羅夫的作品不僅合法投入制作,甚至已經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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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拉索羅夫

這種與審查制度周旋的“小聰明”非常實用,也是《無邪》能夠拍攝出來的關鍵。

《無邪》是由四部内核相同的短片拼接而成的長片作品,于是他們登記了四部電影制作人的四部短片作品,而這些人剛好都是《無邪》的助理導演,也正因為伊朗政府不太重視短片的影響力和傳播力,審核很快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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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但拍攝過程卻并不容易,拉索羅夫是不被允許在公共場所工作的,但四個故事卻發生在完全不同的地方,這意味着《無邪》需要更多“沒有被限制人身自由”的電影人參與完成。

幾乎是可預見的,這個項目本身具有連坐的危險,《無邪》近乎一個把槍口怼在伊朗政府臉上的抗議口号,

它所探讨的死刑話題直接挂鈎伊朗自1988年大清洗以來“處決政治犯”的血腥浪潮,即便是在今天,仍有許多“政治犯”在遭遇不公正審判之後被殘忍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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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毫無疑問,《無邪》就是在挑戰禁忌中的禁忌。

盡管如此,仍有演員帶着熱情參與進來,他們毫不畏懼地扮演角色,并願意在影片中露臉,對拉索羅夫來說,同意成為這部電影的一部分已然等同于曝光自己的立場,隻有敢對審查制度說不的人,隻有不認同死刑制度的人,才會有膽量加入《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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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拉索羅夫憑借《無邪》獲得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

《無邪》圍繞着同一主題串聯了四個非常獨立的故事,其中的四個男主角都曾是服役軍人,在伊朗,服兵役是義務,為期兩年,在此期間,他們必須完成政府強制施加的所有任務,唯一的宗旨是“服從”。

諷刺的是,這兩年兵役剛好處在年輕人思想的塑造期,這段時間裡接受了怎樣的思想将決定他們如何理解自由意志和強權之下的公平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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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無邪》的每個小故事都有一個很别緻的标題,它們分别是「無邪」「她說:你能做到的」「生日」和「吻我」,縱觀四個故事,這些角色均因執行“處決犯人”而陷入了泥沼一般的道德困境。

第一個故事聚焦了普通的伊朗家庭,他們是工作穩定的夫妻和聰明調皮的女兒,夫妻倆的日常是工作、領薪水、還貸款、照顧老人和養育孩子,總之是日複一日的瑣碎,

但正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家庭反襯出了結尾的殘酷,因為男主人的工作是一個操縱按鈕,從“犯人”腳下撤走矮凳的現代劊子手,他與犯人隔着牆闆,就像用吊車處理垃圾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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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拉索羅夫曾說“這個人的生活是一個牢籠,一種惡性循環。”

但作為需要穩定生活和供養家庭的一份子,他毫不猶豫地成為了伊朗政府的一枚齒輪,他不會調動屬于自己的道德感,隻把“執刑行為”換算成工作和薪水。

在第二個故事中,一個士兵被強行安排了“處決犯人”的任務,他在宿舍裡軟弱退縮,因為不敢殺人而哭哭啼啼,随後他和舍友對法律正當性展開辯論,比如作為一個劊子手,親手殺死一個罪不緻死的犯人到底是履行職責還是成為了罪惡的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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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不過故事很快從冗長的辯論轉移到充滿張力的“逃獄情節”,為了不殺人,他持槍威脅警察沖破了監獄的層層封禁,并與在外面等待他的女友驅車開往城市最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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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第三個故事追随了一個趁休假探望未婚妻娜娜的士兵賈瓦德,這一天是娜娜的生日,他準備好了戒指向她求婚,卻發現未婚妻一家正在悼念一個剛剛死在獄中的男人凱文,賈瓦德無法融入他們的悼念氛圍,直到發現自己就是親手為凱文行刑的警官。

賈瓦德本是一個“回避政治”并合理化極權制度的人,但在他親證自己的行為對未婚妻一家産生了毀滅性的影響之後,他的世界崩塌了,并開始懷疑自己的雙手是否沾滿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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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而最後這個跨越了兩代人的故事充滿歎息,因為它接續着第二個故事展示了一個為了“堅守良心”而因此違反法律的人将面臨着怎樣的代價和悲慘生活。

這是一對自我流放的夫婦,他們無法生活在城市,這次他們的侄女從德國來到伊朗拜訪他們,而且女孩正是男主人的親生女兒。

他的女兒在和平國度裡長大,獲取了天真又很完美主義的道德标準,且不必親曆需要付出代價的道德困境,但是他的父親卻仍在為當年做出的選擇而承擔代價,疾病、前途的葬送、與女兒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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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其實這四個故事非常不同,每一個都有獨特的氛圍、節奏和叙述方式,拉索羅夫本可以施以特定形式讓四個故事在視覺和主題上更加連貫,但他最終還是決定讓每個篇章都強調一個視角,他想釋放解讀的多樣性,并用更加無形的線索将這些片段連接在一起。

而最終所呈現的效果正是如此,這些故事像是從立體模型的不同側面脫落下來的,所質問的對象均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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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穆罕默德·拉索羅夫說,與他過去的電影相比,《無邪》更加直接地批評了政府,因為影片直接與伊朗政府批準殺害持不同政見者有關。

但在藝術層面同樣具備挑戰,寓言風格根植于伊朗文化,伊朗的詩歌藝術傳統讓藝術家更青睐間接表達,而在拉索羅夫的早期電影中,他更樂于熟練借助隐喻性表達來繞過審查制度,避免與政府進行直接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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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很多人認為《白草地》是他最好的電影,但拉索羅夫卻展開了自我批判,他認為《白草地》這部影片中的唯美主義雖然讓作品富有詩意,卻代表着對暴政的接受。

他想打破這種局面,而《無邪》是個很好的證明,這部電影的反抗極其直白,它拒絕服從,立場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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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拉索羅夫說,他每次看到納爾吉斯·穆罕默迪和納西林·索托德赫的照片,都會自問這些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才會為了理想和信念去忍受生活中的種種磨難,她們本可以享受一種更為輕松的生活。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納西林·索托德赫,她是伊朗的人權女律師以及女性平權運動的倡導者,索托德赫在2019年被正式逮捕,被判處38年監禁,并在多個場合被處以鞭刑,有些觀衆是知道她的,她就是曾在《出租車》裡亮相的伊朗女律師和活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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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劇照

如果将《無邪》概括成兩個字,大概就是“拷問”。

極權之下,與之抗争還是臣服于它的意志?穆罕默德·拉索羅夫并沒有提供标準答案,但是他從四個不同的角度提出問題,把目光對準那些消極接受被系統分配角色的人,這些人屈服于小小的謊言和虛僞,并以為無需對執行一件錯誤的事情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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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縱使這是系統性的罪惡,卻不代表個體可以免責,拉索羅夫認為,如若世界上存在邪惡,或者自己正生存于一種不公的制度之中,

那麼如果不表明立場,就會被其腐蝕,更多的人們會把專制政權想象成一個嗜血恐怖的怪物,并認為這種政權是不能觸碰的,這也是正常人的防禦機制,人們會合理化自己的恐懼并最終與殘酷的體制共謀,成為幫兇。

《無邪》一面挖掘出了“服從于極權”的道德負擔,第一個故事和第三個故事尤其如此,另一面則呈現了“說不的代價”,這些人失去了許多,但也會得到更重要的東西,比如自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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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而回到現實,除了審查、限制和迫害,獨立電影人在伊朗也沒有什麼生存空間,整個伊朗電影市場都被政府宣傳片和低俗喜劇所壟斷,這些影片有着巨額預算,而且無法真正盈利,卻有無限的政府扶持。

而此時穆罕默德·拉索羅夫的所有電影都在伊朗被禁,但這些影片仍會通過地下DVD商販流通,想方設法抵達觀衆手中,無論情況多麼糟糕,即使面臨死亡的威脅,人們也有着屬于自己的拒絕方式,這或許就是《無邪》的主題。

在電影中“Bella Ciao”這首經典老歌出現了兩次,分别在第二個故事和第四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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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邪》劇照

導演說之所以用這首歌是為了表現堅守良知的人的浪漫情懷和叛逆本性,或許一切都能回到漢娜·阿倫特的觀點,在她看來,遵守國家法律并不能免除責任,因為法律可能是不公正的,那麼遵守它本身就是錯誤的。

阿倫特也在 《黑暗時代的人們》一書中寫道“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

而《無邪》便是展現了這種期待具有怎樣的偉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