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无物永驻,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那天爸爸刚坐下,转头看到了最里面长桌末端,坐了位大概是穿灰色宽松旗袍的圆润老太太……当时再听我爸说,孟小冬人称‘冬皇’,是当年京剧界第一坤生……我模糊记得,我又再转头看看老太太,想看出点‘冬皇’派头,但只记得望去一片影影绰绰,灰扑扑的,实在看不出‘冬皇’的架势。我是小孩,那时还不懂得:无论你是哪界的帝,哪界的皇,一被岁月搓洗,都只能渐渐化为灰扑扑的影子。”

...

电影《梅兰芳》剧照

光绪最后一年的腊月,不过是第一场雪,就要比往年来得要迅猛几分,老上海的弄巷里疾行赶路的小贩仰头,那雪便好似银针细细森森从月中飞来。洋火是这几年流进中国的,摩擦出星点火光,悄无声息地又被扑灭了。历史总是让人落寞,站在上帝的视角俯视这些赤手空拳的百姓并不公平的,他们当然无法预知苦难,只是习惯了在冬天等待春天来的到来。

老生皇帝孟小冬就出身于这样一个时代,在众多道贺的亲友里有一位中年男子,从人群中来到婴儿身边,原本恬静地躺在襁褓中安睡的婴儿突然瞪大眼睛大哭起来,任乳母怎么哄都停不下来。男子正是小冬的姨夫大武生仇月祥,像是有了感应似的,他越靠近婴儿哭得越嘹亮。仿佛上天对所有天选之人都有先验性的爱意,就如宝二爷一落胞袍嘴里便含着玉,李从嘉的一目重瞳生来就是帝王之相。仇月详抱起小冬沉思了好一会儿说,“若兰有一幅好嗓子,这将来啊,必成名角。”

...

孟小冬

那时她的童年才刚刚开始,父亲孟五爷正直壮年,名气不小,这戏服一换,红幕开启,甚是风光。她是记得的,城墙边的悠悠青草,总散发着泥土的香气追逐弄堂里她轻巧的背影,落在欢快的脚步上。母亲给她梳了两个不成形的辫子,她仰着头讨要一点甜,是有的,西家的山楂麦芽糖,东家的豆蔻莲子糕。若是讨要一味苦,那便多了。

好景不长,在她八岁那年,父亲登台演出时不幸摔倒中风,这一摔便断送了小冬安逸的童年。从这以后,小冬便拜了姨父仇月祥为师学习唱戏,偏偏是梨园世家的女子,也偏偏不愿苟安地出生在乱世。卧病在床的孟五爷也只能送去一声长叹,这是命啊。小冬她不信命的,在分崩离析的语境中鼓吹宿命,也平添了几分庸人自扰的意味。也对,哪儿有什么命呢?

...

梅兰芳与孟小冬的初识  电影《梅兰芳》剧照


与旦角之王梅兰芳的初识是在一次堂会上,高大勇猛的丈夫杨四郎由十八岁的绝色坤伶孟小冬来扮演,而温婉贤淑、善解人意的铁镜公主却由而立之年的美男名旦梅兰芳来扮演。孟小冬一袭清素旗袍,脸上并无脂粉,自然秀丽,额前的齐刘海下一双灵动有神的明目,一出场,便博得满堂彩。


此时的孟小冬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卸下戎装行头,抹去厚重的脂粉妆容,意气风发的须生皇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她还未尝够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被过早地推向舞台,面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吾已亭亭,无忧亦无惧。常道是人生如戏,无人可破,这须生之皇和旦角之王落入一段尘缘中呀,竟演变成一出真正的游龙戏凤的故事。

...

梅兰芳和孟小冬

梅兰芳为孟小冬斟了一壶茶,小冬的心就在这茶水里扑通扑通地跳。

梅孟之合应是一旦佳话,她还年轻是要爱的,年轻才要爱,老了以后爱情就成了经验基础上的美化和想象,她才不。最爱便要朝夕相处,要把你的酒注入我的杯。于是孟小冬不再登台唱戏了,与梅郎在城东找了一家小院子,朗月当空,孟小冬便在院子里吊嗓,或与梅兰芳对上几句。小冬曾为梅兰芳拍过一张黑白底色的照片,右端是孟小冬所写的,“你在那里做什么呀?”

左端的梅兰芳所写的,“我在这里做鹅影呢。”

...


将人生比作赌局都是不免落俗的,可女子的赌注不就是生活和婚姻么?她拿掉了一点后,心有不甘地经不住又拿到了一点。其他时候,她在宅院宽阔的一方天里写字作画,一点点为素色的画布着色,不过时间长了,她也不免落寞。她是喜欢彩墨的,时间长了,彩墨褪色得厉害,还是水墨好,任凭流年似水,也依旧只此一色,落笔无悔,更罔有更替。

任他在台上如何扮演薛平贵调戏王宝钏,是悲怆哀嚎的汉武帝,或是冤魂刘世昌,却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女子。女子未嫁时,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多少光彩宝色;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刻板中的旧时代女性少有坚韧自立,若有,囿于情爱也少果决。可她是孟小冬啊,是沪上十里洋场、北平高朋满座,众人朝拜的梨园皇帝。怎能无名无分地屈居在城东的小院子,对二房三番两次的惊扰忍气吞声。

“是我负人,抑或我负人?——公道只有定论。”

“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好一个你若无情我便休,这世间你的情配不上我的情,是常态。

...

与梅兰芳分手后,孟小冬的健康状况下降得厉害。她在三十岁的时候委身曾经的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在杜月笙已经六十岁的那一年进门,进门后长年和茗炉药罐为伴。那时杜家已经衰落,她没有分享过杜月笙的那些荣华富贵,也因为这样,杜月笙在越病越重的时候,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辜负了孟小冬的一片情深。像她这种卓尔不群的奇女子,让她踏进杜公馆这么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长期侍候陪伴在一位气数将尽的老人身边,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在孟小冬四十二岁的时候,杜家举家前往香港。做好决定后,杜月笙让管家当着全家人的面,一起算了一下要去的人有多少,一共需要办多少本护照时,在一旁的孟小冬说了一句话:“我跟着去,算使唤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啊?”

这句话,孟小冬终于说了出来。原以为那逝去的光华,以及纷飞的战乱时光,已经将她对名分的执着抛到黄浦江里。然而,她始终是个纤纤女子,她仍然和许许多多的普通女子一样,终其一生,只为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躲不过,谁也躲不过。

...

孟小冬与杜月笙


...

孟小冬

杜月笙在与孟小冬结婚后一年去世,孟小冬晚年远赴台湾定居。她生前孤高体面,为人处世极为谨慎,半生颠沛,寻见光,寻见爱,从上海到北平,到香港再到台湾,好像从未属于某个地方。岁月从来只是这场戏曲的听众,我们不可求全责备它袖手旁观,教人抱憾、也教人分离。

一九七七年五月,一代冬皇谢幕。宝二爷最终剃度出家,李后主也戚戚北上。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最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