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废墟的美丽与想像

为什么长大后的铃芽遇见的第一个废墟必须是「美」的?

当铃芽踏入温泉街,她/观众首先感受到的是美丽,隨著探索的深入才逐渐感到恐怖——这確实是一个「完美」的废墟。因为泡沫经济破灭而被人拋弃的此地,最大限度地保留著建筑的主体,纵然已显破败,曾经繁华的证据也处处可见:即便它是一个废墟,它现在留存的东西依旧比铃芽现在住的小镇要多。正因为它是如此完整、如此美丽,才更让人想像它过去的辉煌;而也正因为它高度保留了过去的痕跡,才让铃芽这个与泡沫经济分属两个时代的21世纪生人感觉自己与出生之前的时间连接在一起,但旋即,因为它的无人、幽深,我们也迅速地被从对往昔的想像、共感中拋离,「仿佛接触到过去,却又被它排斥」正是人面对废墟时的价值想像和歷史失落,在停滯的时间中恐怖逐渐生长。

於是需要一扇「门」,將人与废墟再次连接起来。废墟中的各个建筑凝结了过去,而突兀地佇立在饭店中庭並在周围环境中拥有唯一的不崩塌的特权的「门」,虽仍是废墟的一部分,却获得了崭新的意义:它標识著、指引著过去,它成为了废墟的象徵物、纪念碑。此后铃芽遇见的几个废墟中的后门(除了自己的后门)都与建筑融为一体,唯有这扇负责为铃芽打开新世界的门,以与废墟若即若离的姿態出现。然后在关门的过程中,铃芽在草太的咒语中开始听到过去人们的声音,与废墟、往昔联结之不可能被打破,泛灵的引入为对废墟的进一步审美、內化、共感打开了通道,铃芽真真正正和那个自己尚未诞生的时代產生了联繫。

而草太的废墟观就与铃芽不同,后者要藉废墟来与各个时代、人、世界进行连接,前者关心的则是另一面:废墟,正因为草木生长、回归自然/神明而获得了不依附人类目光的美。人的离去產生了废墟,自己必须为被遗忘的废墟举行仪式,从而將其还给原本的持有者即產土神:对完成歷史任务的建筑进行表彰的葬礼。

来到和铃芽同时代的学校產生的废墟,却依旧要求一种废墟想像,即想像的记忆向真实记忆的过渡:铃芽要先自己发挥想像过去人在这里会留下什么话语,才会逐渐听到真实存在於过去的声音,而后两种声音形成联通,完成重叠。蚯蚓没有目的也没有意志,但那些和地震无关的地方依旧会成为引发地震的后门:所有人的记忆共同构成后门,后门与常世、世界的背面相连,无自觉的遗忘將会促使后门的形成,於是也只能藉助他人的记忆来封印门。


2.废墟的替身与歷史

当故事来到东京地底那牵扯起遥远歷史的废墟,废墟与自己身体的互动也来到高潮。

以教师为正职,作为现代令外官的草太,虽然自述重要的工作不被人看见才好,实际上却需要铃芽对他进行看见以完成歷史发掘——而当铃芽接过由他传授的咒文以及其中的古神文化,也就接过了歷史,同时拥有了观看「作为歷史的自我之过去」的可能性。

为何在最初,铃芽能够被指引到废墟阴差阳错地获得「阴阳眼」,察觉蚯蚓的存在?而在最后,为何又是铃芽能够接过那些神道概念,从辅助性的巫女转换成独当一面的灵力传说?一切早已藏在影片开头,无论对铃芽还是对观众,迎面走来的草太都是和风景融为一体像「风景」一样的人,外在的风景和內心的风景的转换实质同质於后来和废墟內人事的共感,只有拥有灵力的人(也许对观眾来说,这是新海诚作品中又一次信仰意义上的神明=电影之神的呼唤)才能迅速对这种原风景產生共感,进而对其產生好奇——即便后面会提及过去也见过草太,但即便在过去也是更强调风景的一面,草太在过去的铃芽的目线中並没有那么清晰。

而同样地,「失去草太的世界让铃芽无法接受」也昭示著共感的进一步加强。椅子作为从311废墟中遗留、剥离的碎片,作为一个既存在於过去也存在於现在的母亲的遗物,在此刻被赋予一个新的价值:椅子即草太的身体,於是失去草太就等於再一次经歷夺走亲人的311,而让草太重生也就等於废墟的新生。

然后更进一步的,是作为废墟的「铃芽自己的身体,铃芽自己的过去」。

铃芽遇见的前几个废墟都强调人类痕迹的存留,而311遗留的废墟则强调消失,消失的「家」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难觅过去的痕跡:而铃芽必须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后门,以当下之姿,重回当年(重回共时性的废墟)。

面对別的废墟,歷史之空无让人感觉自己与往昔相连却也不得不与之分离,於是引入泛灵式的共感;到最后又重回私人的、属於自己的311废墟,电影中废墟的变化,从保留建筑主体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痕跡(空 无),而似乎也正因为空无,所以要重回常世再次唤出有建筑主体的废墟。值得注意的是,別的废墟非因地震而形成也鲜有对人类直接的伤害,於是审美化是可能的(但它们却与地震共感),那311废墟又是否具备审美上的可能或道德性?作为旁观者的新海诚无法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通过「歷史」与「记忆」的分野来侧面言志,同时让铃芽重塑自己的身体——门只是指示了过去,而非再现了过去。从遇到不同的门到找寻属於自己的唯一的后门,歷史滑动为记忆,门由集体的变成私人的(每扇门都指引常世,也即时间与过去,是隱匿性的,而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扇后门,门变得具体了)。椅子,以及铃芽的身体,无疑都是一种可以重新復活,再现生机的特殊的废墟——歷史对记忆进行整合重构,却总是会遗漏「小敘事」,而个人时时刻刻在创造记忆,也无法意识到记忆的阶段蜕变,故事的开始是铃芽將儿时对另一个铃芽的记忆加工为母亲,结局是用私人记忆来替代建构的、生產的、共识的歷史(既是过去关门感受到的歷史,亦是311的歷史)。此前关门时看到的种种记忆其实基本只呈现过去人美好的一面,而自己也要用美好的泪水来进行奉还;但当歷史退场,个人浮上,就必须要面对真实存在的痛苦,这也许便是新海诚作为非311亲歷者在创作时对距离感把握的回答。

门为废墟內外划定不同的时间性与空间性,通过自己的后门可以从现在的废墟进入过去的废墟,於是关门这一行为,便是关上过去的废墟:自己的记忆、自己的身体即是自己的废墟,也正因为是废墟而焕发新生,「因为还给了古神、也因为草木生长而重焕生机的废墟」和「铃芽的身体」其实是一致的,枯木在蛰伏一段时间后又放新芽,而铃芽的一切也当然要归结於「其实早已明白但是一直忘记」。而椅子,在经歷了从「311废墟的碎片/遗物/替身」到「草太的化身,风景―灾难―记忆―共感―爱情的连续体」的转换后,也在变成铃芽交付给过去的铃芽的物件后获得了崭新的意义:它是作为废墟的铃芽身体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