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影像的母职痛苦

本文于2025年6月25日首发于耐观影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KEIBKNs-YoVOMvfjyipQRQ

作者：Leslie

信息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琳恩·拉姆齐的《去死吧，我的爱》 的第一个镜头里，一对情侣在略显颓败的屋子里对搬家后的生活进行着一番幻想，我们看不清两人的脸，焦点只对准了老旧的楼梯和门框，这与同是英国出身的特伦斯·戴维斯的《远方的声音》（1988）的开场长镜头的技法如出一辙。但与戴维斯塑造的静谧的家庭氛围不同，拉姆齐将窗外的景象过度曝光，伴随着尖锐的刮蹭音效，让观众们对格蕾丝（詹妮弗·劳伦斯饰）和杰克逊（罗伯特·帕丁森饰）的新婚生活不免产生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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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野兽般激情的性爱场景后，影片突兀地插入了森林大火的场景----这是在将两人的情欲外化，亦或在暗示这段关系注定走向毁灭？直到影片的结尾，当格蕾丝面无表情地走向熊熊大火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横跨了几乎整部电影时长的闪前镜头，而格蕾丝的精神在搬进旧屋后就已经开始被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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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省略了怀孕和分娩的过程，很快就交代了新生命的诞生， 如果我们将影片看作是格蕾丝的视角，这种选择性省略似乎暗示了她对变为母亲的抵触。孩子降生打破了他们原有的幻想：当初刚搬家时对“一间属于自己写作的房间”伍尔夫般的期待，被日复一日的喂奶、换尿布和睡眠不足的母职挤压得荡然无存。而杰克逊也显然没有承担起父亲的责任----相对于抚养自己的孩子，他似乎更愿意把时间投入进路边随便捡的狗身上。格蕾丝的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 她开始拿着刀在屋外游荡；在车上要求杰克逊满足她的性欲；与性感的摩托车手（勒凯斯·斯坦菲尔德饰）缠绵；将夜晚乱吠的狗用猎枪射死； 用手指甲刮墙直至崩碎出血。偶尔又会如宠物猫一般，在草地上静谧地匍匐。而杰克逊会从直立行走的状态加入格蕾丝，好像在以丈夫的身份迁就这一游戏----他永远不会自然地理解格蕾丝。我们无法知晓这些事件发生的顺序，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格蕾丝的幻想。因为格蕾丝与杰克逊激烈争吵过后是两人在婚礼上的你侬我侬，在街上见到之前偷情的摩托车手时，对方仿佛完全不认识格蕾丝。整部电影都是格蕾丝的封闭视角，导演成功地用双向情感障碍的躁狂-抑郁这一心理疾病的概念作为叙事节奏，建立起格蕾丝的主观视角对叙事的主导，让观众们跟随着格蕾丝的身体感知，共同体验她内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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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电影节体系，使用胶片拍摄已经司空见惯，而拉姆齐选择了几近方形的1.33:1的画幅比，这一复古方式属于异类。这种构图尤其适用于表现人物的内心困境：格蕾丝的形象时常占据画面中央，边缘空间被压缩，使她仿佛被困在画框之中，无法逃脱。这种幽闭感，窒息感，以及背后的知觉影像这一方法论，则是琳恩·拉姆齐一贯的作者风格。

在拉姆齐的第一部剧情长片《捕鼠者》（1999）的第一个镜头中，主人公将自己的头蒙在窗帘上不停旋转，而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主人公则在河里溺水。同样的手法在《你从未在此》（2017）中再次出现：影片的第一个镜头直接是华金·菲尼克斯的头被塑料袋包裹着的特写，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而在《凯文怎么了》（2011）中，第一个镜头的窗帘则是电影结尾惨剧的帷幕。在《去死吧，我的爱》中，窗帘这一意象迟迟未能出现，直到格蕾丝与杰克逊的剧烈争吵后，镜头给了落下的窗帘----那间属于她的写作的房间，彻底变得封闭。格蕾丝和杰克逊的关系通过窗帘的存在进一步加深了隔阂。窗帘和塑料袋的意象象征着角色对外部世界的隔离与逃避，而这种知觉影像让观众与主人公一起体验窒息时的绝望感。影片中如同磨黑板声效，作为一种潜在的威胁，传递出格蕾丝内心的焦虑与不安。窗外的风声、婴儿的啼哭、以及她与杰克逊之间的争吵声，这些听觉细节都在强化格蕾丝的情感波动，使观众能够通过声音感知到她精神的逐渐崩溃。直至狂躁的极点，格蕾丝用指甲刮墙皮，让观众不禁心惊胆战。而这场悲剧的结局，格蕾丝一步步地走向熊熊大火，观众们跟随她感受皮肤被逐渐灼烧的过程----正如她在这场婚姻遭受的痛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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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吧，我的爱》 的故事题材可以与《凯文怎么了》隔空呼应。而两部电影在剧作上存在巨大区别：《凯文怎么了》几乎完全依靠外部的情节推动叙事，而《去死吧，我的爱》则关注女主角（母亲）的内心世界。在前作中，故事并非按时间顺序展开，而是穿插主角伊娃（蒂尔达·斯文顿饰）在惨剧发生前，中，后的记忆片段。这一叙事策略有效地让观众体验伊娃的心理创伤：过去与现在界限模糊，所有记忆仿佛都被染上了血色的阴影。前作中的母亲始终努力地做好母职这项工作本身，但忽略了与孩子之间的情感沟通，而在新作中，母亲完全被婴儿加之的负担压垮，滋生出强烈的逃离冲动和毁灭欲望。

两片都采用了高度主观化的剪辑节奏来模拟人物的心理体验。《凯文怎么了》的剪辑如同三线并行：旧日的温馨，悲剧的过程，惨案后冷酷的现实，一方面通过闪回拼图式地揭开过去真相，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伊娃试图逃避又无法摆脱回忆的痛苦过程。画面经常毫无征兆地从现在切换到过去，甚至过去的过去，从家庭和睦的瞬间突然跳回冰冷的现实残骸。这种非线性剪辑充满着狂乱和绝望，每一次剪切都带着不安，正对应母亲的悲剧：过去不断地腐蚀现在。这种剪辑思路尽管略显复杂，但至少有逻辑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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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种大胆的方式无法俘获多数人的欢心，《去死吧，我的爱》在本届戛纳电影节中颗粒无收，在评论界也褒贬不一。影片在银幕场刊评分2.5， Metacritic评分76%，Letterboxed评分3.4。但影片对产后心理状态的展现，以及对大众以歇斯底里症将女性污名化的批判，都是当今影坛稀缺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