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的影片里经常出现和梦有关的情节和意向。在《懂得又如何》和《日与夜》中,梦在剧作中被明示而透露出主人公某种在现实中无法得以实现的欲望情愫。在2010年以后的作品中,他逐渐隐去了明显的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分界线,而将梦的形式效果在《北村方向》《自由之丘》《这时对,那时错》《在异国》《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江边旅馆》等影片中用各种充满奇思妙想的方式反复展现。它们往往表现为相同情节的无限循环,带着差异不断递进的重复,或者时间顺序错乱的情节的偶然组合,在简略到近乎白描的影像表现手法下,产生了出人意料具有魔幻吸引力的超现实效果。
初看《引见》,它似乎像是一连串日常对话拼凑起来的66分钟黑白画面:年轻的英浩父母离异,一天他应约来到父亲的韩医诊所,在等待的过程中和父亲的女助理展开了一段意味暧昧的聊天;在不知多长时间以后,英浩的女友来到德国柏林学习服装设计,借住在一位美貌韩国女画家的公寓,但此时思念她的英浩却跟踪而来,生活拮据的他决定向父亲借钱到柏林来陪伴女友;又过了几年,已经当了一段时间演员的英浩想退出演艺界,心急如焚的母亲找了一位著名戏剧演员在饭桌上劝他回心转意,但双方却话不投机;在海滩上,酒醉的英浩做了个梦,他碰到了已经分手两年的前女友,在梦中他想像她和一个德国人结婚,但后者却和另一个韩国女人出轨,离婚后的前女友患了严重的眼疾,放弃了学习回到韩国,孑然一身在海滩上发愣;从梦里醒来的英浩远远看着风韵犹存的母亲站在酒店阳台上眺望大海,他冲到了冰冷的海水中浑身湿透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几段语焉不详的对话看似散乱随意,其间的联系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也可以注意到男主角英浩和他父亲韩东炫的行为带着一些动机不明的古怪异样:父亲明知儿子在诊室外等他,却冷淡地对他置之不理独自上楼;英浩前一刻和女友还在柔情蜜意,不一会却在诊所门口拥抱住了诊所的女助理;他刚刚和母亲在饭桌上不欢而散,转头却在海滩上对着她在酒店露台上的身影深情凝望;而在第一部分作为主要角色出现的父亲,莫名其妙地在后面三个部分里“消失”了……影片中每一段人物对话所昭示的即将到来的事件进程,在对话之后即被弃之脑后,我们好似在看一部视觉版的《寒冬夜行人》,不断展开但又被切断的情节带来的是带着断裂感的天外飞仙式梦境体验。
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和《江边旅馆》中,尽管我们并不知道梦境是何时开始,但洪常秀特意通过人物从梦中醒来的场景来“点出”梦境的存在。不过《引见》却有所不同。当我们仔细回味它的整体结构,能发现其中几个并不对位的梦境入口和出口。在影片中,英浩曾经两次从睡梦中苏醒:一次是在父亲诊所的沙发上,在等候的时候被女助理摇醒;另一次在酒醉梦到前女友后,疲惫得在车里醒过来。但当我们回溯影片,却只能发现一个暗示着人物入睡的镜头,但他却并不是英浩——父亲韩东炫在给戏剧演员治疗后,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走上楼,坐在桌前愣神,然后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去的是父亲,醒来的却是儿子,洪常秀在此给出了一个有趣的暗示:父亲和儿子的身份重叠。这样的重叠在现实中不可能完成,但却可以在梦境中由做梦者主导。父亲形象在影片后半程的隐去也有了剧作上的用意:他并没有消失,只是外形飘散而借由儿子的躯壳在影片中像魂魄附体一般存在。
洪常秀也无意让观众在逻辑上判断出到底是谁梦见了谁(或者谁在梦中变成了谁),但却借此点出了暗藏在影片中的整体梦境结构。事件和对话在影片中的随意跳跃因而有了依托:它们变成了由做梦者忽略事件的发展进程而随机挑选出的梦境碎片,我们完全无法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也无法明确知晓哪一块碎片是明确的现实,哪一块是梦中的臆想,或者人物的所言哪一句是真实想法,哪一句又是刻意的谎言。但我们却可以由此勾勒出构成两个重叠身份复杂内心活动的事实性和情绪性因素。
也许我们首先明白的是父子之间的怨恨心结所在:父亲韩东炫在和妻子离婚后,与儿子英浩的关系十分疏远。尤其是在金钱上,吝啬的父亲并不愿意给儿子经济上的支持。这样的亲情和利益关系纠葛在一起,表现为儿子前往诊所等候向父亲张口借钱前的一段尴尬时刻,二人各自表现出的郁闷心态:韩东炫在影片一开场即坐在楼上的办公桌前发毒誓,即使把家产都捐给孤儿,也不愿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儿子则惴惴不安又心怀怨恨的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等待,想着父亲会用怎样的借口搪塞自己。洪常秀剧作上的天才过人之处在于,他并未把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一开始就透露在银幕上,而是让内心对立的二人在身份重叠进入梦境后,用碎片化臆想的方式将心理矛盾外化出来。
在此,梦的主导者身份究竟是谁(父亲还是儿子)变得不重要了,他们的“合体”通过同样的“梦境材料”各自寻找着自己的内心心理支撑。站在父亲的角度,不学无术的儿子要钱的目的仅仅是去跨洋泡妞,于是他幻想着三心二意的儿子站在诊所门口和女助理暧昧,又买机票去德国和女朋友幽会,女友另嫁他人后,他却被恋爱消磨了意志,连演员的职业也不想干了。最没出息的是,为了挽回内心的失落,这个儿子居然在车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梦嵌套结构),幻想甩掉他的女友过着悲惨的人生(离婚又患病),只能在海滩上坐着发呆——在内心嘲讽儿子做白日梦的父亲丝毫没意识到这正是他自己白日作梦的一部分。但站在儿子的角度,这梦中发生的一切正是因为没从父亲那里借到钱的后果:爱情和事业双双鸡飞蛋打——不但女友因为异地而离去,自己也被这段感情搅得心烦意乱,只能放弃工作,在海滩上发白日梦幻想前女友遭殃来缓解内心的焦虑。
有意思的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借钱的实际行动到底发生了没有——洪常秀刻意跳过了这一段情节交代,直接进入了二人梦中的臆想。也许站在父亲的角度,他梦到的是自己的钱被儿子拿走以后无谓挥霍的后果;而从儿子的视角,他在梦里预料到没有这些钱将会让他在未来生活里无比失意沮丧。洪尚秀在此发挥出了超越通常剧作程式的高超实验性写作技巧:他精心设计了看似琐碎的片段细节,让所有人物的对话和行为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多义性,同时赋予了梦中的“父亲/儿子”组合体某种魔幻般的薛定谔态;事件和话语的含义完全取决于我们在观看时所采取的瞬间直觉倾向,故事的表述走向变成了在父亲和儿子之间视角切换的心理和情感嬗变。这种人物内心的莫名双重含义欲望悸动甚至表现在了一些看似无关的细节上,比如儿子在诊所门口对女助理的拥抱究竟是儿时性幻想的外露还是父亲“附体”儿子以后对她的意淫?再比如,儿子在海滩上对母亲的凝望,究竟是一种失去父亲后的恋母式依恋,还是父亲借由儿子的眼睛表达对母亲的暗暗怀恋?所有的细节都有两个完全对立的理解方向,但它们又神奇地被剧作设定融为一体。冥冥中,观众似乎具有了某种横跨两个意识的类上帝视角,在深入不同人物内心的同时体会到他们暗藏着的细微又驳杂的微妙心理异动。我们会经常看到电影评论将洪常秀和侯麦相比较,但其实这样的双重含义所透露出的人内心被欲望、怨恨和情感所驱使而呈现出的瞬间量子悸动态,其实已经十分贴近布努埃尔在《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自由的幻影》《朦胧的欲望》中所表现出的人类荒诞兽性冲动意识。
洪常秀出身于实验电影圈,但当我们审视他二十年来的电影风格时,会发现他的影片在视觉上的处理变得越来越简略直白。《引见》的拍摄使用的是一台无法更换镜头的小型佳能4K摄像机,除了独特的“变焦剪辑”方式外,我们几乎看不到他采用任何特殊的镜头和场面调度手段来呈现人物之间的对话,更没有用花哨的视效表现虚幻的梦境。在视觉形式极度简化抽象的同时,他却在如《北村方向》《你自己和你所有》《在异国》《独自在夜晚的海边》这样的影片中发展出超出常规的剧作模式,用实验化的文本替代了实验化的视觉去填充影片的框架。他走向了实验电影另一个前人从未涉足的方向:舍弃视觉元素的表面构造和组合,依托精心构筑的文本支撑起的人物和对话,将观众带入无限的思维漩涡之中。
正如我们在《引见》中看到的,洪常秀在直白主题(父与子之间的金钱亲情关系)基础上,用充满暗示的碎片化细节构筑起具有拼贴效应的剧作晶体,它虽然不连贯,却像棱镜一样不断向四处折射观众审视的目光,形成了炫目又充满实验性的文本“光学效应”。而它的内在核心,正如片名所示,是一种“引见”,即一个灵魂以另一个灵魂为载体,借用梦的形式,被引入到事件的发生过程中从而让不同的含义逐渐浮现。主题和导演手法也因此在这部影片中都退居次要,洪常秀真正想展示的,是电影实验性文本所产生的魔幻思维性魅力。
PS. 从一些精心设计的细节也可以看出洪常秀意图创造出的独特梦境氛围。比如,影片从韩国跳到德国,但黑白影像却故意避开了一切带着欧洲特征的建筑物和人物形象,在人物对话反复明示他们身处德国的同时,几乎没有差别的背景环境让观看者产生了某种困惑不解的恍惚视觉错位感。再比如,在海滩上出现的前女友周缘暗示抢走她德国丈夫的就是同住的韩国美貌女画家,但当英浩从车里踉踉跄跄爬出来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他做的梦,根据前面剧情,他并不知道这样一位女画家的存在,那他又如何能在自己的梦境中提到这个人呢?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因为从车里走出来的英浩还是身处梦中,这一切都是那个父亲/儿子的重叠意识在迷离的梦境中臆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