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喊我去看了电影《阿诺拉》(Anora),一个俄罗斯富二代在美国和一个脱衣舞女结婚,他的俄罗斯寡头爸妈飞来美国让他们离婚的喜剧。我听着像一个美国爆米花电影,有点拒绝。美式喜剧对我而言就像爆米花——闻着特别香,尝起来没味儿,taste like nothing but disappointment。电影的前半段不出意料:夜总会、派对、拉斯维加斯,整个一《宿醉》的重演。可是随着剧情的推进,欢乐退潮,悲伤笼罩。这悲伤情绪在电影结束后有增无减。回到朋友家,朋友对他的狗说,我们今晚看了一个又性感又悲伤的电影,sexy and sad。
《阿诺拉》的故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分析,性别和阶级。先从容易分析的性别视角说起,一句话可以概括:女性总是比男性更勇敢、更坚定、更奋不顾身,追求爱情是这样,追求社会正义也是一样。也许是因为女性总是比男性受压迫更深,更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影片中,富二代听说Toros——在他爸底下工作,负责照顾他的中层管理人员——要来找他查问结婚的事情时,他抛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狼狈逃窜。相反,阿诺拉面对Toros手下的两个喽啰 Garnick和Igor却非常坚定,甚至大打出手。她正教科书式地经历着悲伤的第一阶段:否认,否认她的新婚丈夫会逃避,而是坚信他的丈夫是去找人帮忙了,而她——作为他合法的妻子,没有什么好怕的,要怕的也是那两个非法闯入她家的喽啰。
随后,中层管理Toros赶到,三男一女开始满纽约找富二代,三个男的是为了让他俩取消注册结婚,阿诺拉则是要找回她的丈夫和她一起面对。在这个过程中,阿诺拉经历了从「否认」到「愤怒」的过渡——尤其是当她最后知道富二代到了她曾经工作的夜总会去找别的脱衣舞女时。被找到后,面对阿诺拉,富二代一言不发,寡头夫妇赶来美国后,他软弱地服从他讨厌的父母的一切指令。最后,在飞往拉斯维加斯注销婚姻前,阿诺拉愤怒地质问道,「你就一句话都没有吗?你还是男人吗?」他终于说了一句:「我能说什么?上飞机吧。」阿诺拉搞错了的是,富二代的软弱并非「不是男人」,相反,精明算计,利益重于感情,这正是男人,太是男人了。
阿诺拉来到悲伤的最后阶段:接受。影片从此刻开始,阿诺拉脸上便没有了任何表情。
性别视角还可以从寡头夫妇两人的行为来分析。虽然他们出场时间不多,但出场时一直都是富二代的母亲全权负责。在阿诺拉试图说明他们的婚姻是基于爱情时,她骂阿诺拉道:「你就是个妓女」(注:在美国,脱衣舞女和妓女是不同的,前者是合法工作,不出卖身体),阿诺拉回:「那你有一个娶了妓女的儿子」,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父亲大笑起来。做事的是女性,挨骂的也是女性:做得越多,抱怨越多;抱怨越多,越被讨厌,挨骂越多。连寡头家庭都不例外。
这部电影更为深刻的地方在于其阶级性。它鲜明地刻画了三个阶级:穷奢极欲的资产阶级,欺下媚上的中层管理小资产阶级,被剥削但团结的无产阶级。
纸醉金迷的资产阶级自不用多说,富二代每天的生活就是打游戏、喝酒、吸毒、性爱——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享受性爱,只会前后快速抽动,是阿诺拉引导他如何有更好的体验。马克思说,「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我对他们没有羡慕,只有厌恶和怜悯,他们是没有人性的蠢猪。
小资产阶级中层管理Toros则比较复杂。Toros在影片中出场时正参加他孩子的洗礼,接到寡头的短信后,他只能中途离开。他对阿诺拉说,「(富二代)不仅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我从他小时候就在照顾他,他却给我带来这样的麻烦!」在满城找不到富二代后,他疯了一样地拿着富二代的照片满餐馆问,而被路人驱赶后,他就地爆发:「你们这些年轻人从来不知道好好工作!整天就知道Tik Tok, Instagram, Tik Tok, Instagram … 」这一幕在苦大仇深的寻人之旅中格外搞笑,也尤其讽刺。Toros的可怜在于,他的一直的努力工作,在一个混蛋放纵富二代的随机行为下是如此不堪一击。为了维持他的工作,即使是从自己孩子的洗礼中离开,即使他的弟弟,同时也是下级Garnick在被阿诺拉踢得脑震荡,他都根本无心顾及,以至于Garnick抱怨说,「你关心那家人甚于关心你自己的弟弟」。这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悲剧性:承受着资本家的剥削,有着随时(因为不受自己控制的偶然事件,但同时也是必然地)破产的危险,却拼命工作,幻想着自己能维持甚至「阶级跃迁」成为剥削阶级。
无产阶级在电影中却显得非常亮眼的。与传统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的底层内斗的故事不同,该片中的无产阶级展现出了令人惊喜的坚韧与团结。在经理不准阿诺拉请假时,她说,「你给我交社保和养老金我就听你的」;当阿诺拉回到夜总会,拉开各个包间的门寻找丈夫,她的同事们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当然,这更多是一个笑点)。Toros的另一个手下Igor——光头、一脸凶相,影视剧里经典的俄罗斯黑帮打手形象——其实是全片草蛇灰线的伏笔。导演给这位配角的镜头多到反常:在最初闯入阿诺拉与富二代的家时,Igor很尴尬地和阿诺拉打了个招呼,仿佛在说,「虽然我们是对立面,但我也就是个打工的」;一行人开车找富二代的路上,Igor为之前的肢体冲突向阿诺拉道歉;而在阿诺拉爆发愤怒,对女寡头说,她要找离婚律师分寡头家一半的财产时,Igor直接憋不住笑了(可惜现实的是,富二代的钱都是父母的,他在美国并没有任何财产可分);在结婚注销之后,Igor甚至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站出来跟寡头一家说,富二代应该给阿诺拉一个道歉。
一切结束之后,Igor开车送阿诺拉回到她结婚前住的小公寓楼下,他喊住了起身离开的阿诺拉,摸出了他从寡头一家那里偷来的、富二代和阿诺拉的婚戒。阿诺拉攀到驾驶座前,似乎打算通过性来完成对Igor的报答。但Igor只是紧紧抓住阿诺拉的双臂,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寻求一些真正的交流。阿诺拉开始哭泣,窗外是纽约的漫天大雪。
这部影片里没有任何真正的爱情,到最后也没有,只有两个被剥削者的相互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