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几位看过《好东西》的60后阿姨们聊了聊。
本来计划是写一篇阿姨们自述的体裁的文章,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所以自述体无限期推后。
或许很多人会认为《好东西》在无限挑动男女对立,甚至可能包含从未看过电影的人所谓“预判的偏见”,或者被一些带着鼓吹的声音影响了判断。然而看完电影,再加上来自阿姨们的反馈,我确认理论上来说,应该会有大概至少一半的人,在《好东西》中看到完全与性别主义无关的价值观。说到这里,我又要拿出那个「电影里的鸡」的理论了:
出自著名电影学家克拉考尔的一本书《电影的本性》中的小故事,有个导演,拍了一段时长5分钟的视频,内容为大城市的各种繁华,高楼大厦,饮食男女,片子后来播给没见过世面的非洲土著看,想看他们反应,结果看完后大家都在讨论一只鸡,因为那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而不熟悉的就全部成为背景。导演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电影中竟然还出现了的鸡。导演回去看发现这只鸡曾出现在一个角落中,时长不足一秒。这说明一个人谈论的内容,都基于他原本的知识结构,即他熟悉的人事物,争论存在因为认知差异。
在没有经过信息干扰的正常情况下,观众不会预判《好东西》这部电影以讲述性别主义为核心,这也正是我认为它做得最好的地方:你懂性别主义,你就能看见房间里的大象;即便你完全没了解过,你看见的就不是大象,而是每一个鲜活的角色和一个理想主义的故事。
保守派的阿姨们,不是自己主动想去看这部电影的。
她们没能从社交网络的信息茧房中破茧而出,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听过这部电影。促使她们走进电影院的,是儿女们拿来的赠票:听说这部电影不错,你去看看。
在保守派阿姨们的认知里,这部电影其实很令人迷惑——它到底要传达什么价值观呢?女人离婚了可以生活的更好?更自由?刚搬家就碰到了好邻居,是不是有点狗血了?
铁梅的行为对于她们来说过于“开放”了——女孩子们看了会怎么想?是不是觉得这么好的人也可以轻易上床,那她们是不是更可以?
比起铁梅,小叶对胡医生的“恋爱脑”,让保守派阿姨觉得更能自洽——小叶是真爱那个男人,所以跟他。
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认为电影中丑化了三个男性角色,但保守派阿姨们显然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看见了闪光之处——小马多才多艺,胡医生职业好,前夫对女人更温柔。所以虽然保守派阿姨唾弃前夫“吃软饭还不知足”,小胡虽然渣但大家都是“你情我愿”,这依然不妨碍保守派阿姨们认为这三个男性角色都是符合女性择偶观,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你看,当你没有把「性别主义」的大旗扛在肩上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在更为传统和保守的叙事中,这些男性角色并没有被丑化,而是很可爱的。
先锋派的阿姨们其实也不是「性别主义」上的先锋。
她们会选择去看《好东西》这部电影,并不是因为破除了社交平台的信息茧房。她们的信息来源也不是抖音、微博、小红书,大数据并不会把算盘打到她们脸上。她们的观影动机主要来自朋友间口口相传的推荐。
在先锋派阿姨们的视野里,故事更多聚焦于小孩王茉莉和妈妈铁梅的教育观上。小孩儿上台表演前躲在柜子里不愿意面对应该怎么引导;铁梅在面对小孩收到欺负时该不该过于强势的维护;小孩儿的成长过程中如果大人太忙应该怎么办——这些场景和话题,是先锋派阿姨们视野中这个故事的羊样貌。她们看到了一个小孩应该怎么教育才能茁壮成长,看到了人生面临挑战应该如何前进才能拨云见日。
如果你问「女性主义」,那即便对于先锋派阿姨们来说也是洪水猛兽。
她们即便本身的成就算得上非常「女性主义」,却依然不愿意面对这个词。很像美剧《美国夫人》里凯特·布兰切特饰演的保守势力代表人物 Phyllis——她在一群男人中搏出了政治地位,但政治主张却是为了维护男性的主导地位。
所以,先锋派阿姨们喜欢《好东西》,也完全无关于性别议题。她们没听过上野千鹤子,没读过女权著作,不知道结构性压迫,不讨伐男性群体——也正因如此,她们没能从电影中品出任何女性主义的味道。
还有一位阿姨,她是例外。
这位阿姨太忙了,所以我们的话题并没有聊完。等她忙过这一阵我应该会跟她深入地聊一次,不过那时候《好东西》应该已经下映了。
这位阿姨是唯一一位打破了信息茧房的阿姨——她说从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好东西》的推荐,所以看了这部电影。她了解上野千鹤子,甚至读过她的文章。她也是唯一一位,在聊到电影主题时提出“女性”这个词的阿姨。
我们没有时间深入这个话题,但我猜想阿姨的视野和网络上尘嚣甚上的争执也应该并无太大关系。
所以《好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因为它通篇未曾大声疾呼过「女性主义」。
它只是种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等待着茉莉们长大。
上野千鹤子和漫画家田房永子的对谈里说到过,「女性主义」并不是为了把男性从权利的山顶上赶下去——依然困在男性的叙事视角里算不上女性主义;有一位女导演曾经说过,女导演争夺的话语权并不是为了拼命爬进男导演盖的房子里,而是在他们的边上,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
所以邵艺辉导演也盖起了自己的房子,种下了自己的种子,等待着所有看见那头大象的人,把它一起放归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