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任何一个自己嫁给自己的女人都十足地拥有不可调和的两面性,像一匹双头的怪兽。”
——林白 《一个人的战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看到《我爱迪克》女主角的形象之前,她在曼哈顿公寓里毫无顾忌的大喊大叫已先期而至。这足以调动我对这部剧的期待——因为故事中的“她”是如此地充满了生命力。
得益于剧本改编与凯瑟琳·哈恩的精湛演技,原著中那位只是在书桌边絮语的克里斯被赋予了更加鲜活的骨肉。她以更为具象丰盈、富有表现力的姿态现身于荧屏,不停以高亢的嗓门、近乎神经质的激情去吐露心中那些未经梳理,也拒绝被任何一种秩序所框定的的思绪。我尤为喜爱第三集开头的一幕:克里斯嬉笑着主动向丈夫提及自己刚刚向协会交付了《给迪克的信》,面对下一秒西尔维尔暴风骤雨般的惊怒,她面孔上最先浮现出的竟是一种困惑,仿佛对她而言,对现有游戏规则的不遵循只不过是天经地义。
我尝试过用许多词来形容她身上那股无比旺盛的生命力与韧性,思来想去,最为贴切的还是“无耻”一词。或许她仅仅是一位生活和事业都处在崩溃边缘的中年妇女,或许她的许多举止堪称粗鲁、笨拙、尴尬。但偏偏是这样的克里斯,能如此自然地抛却社会期望与传统性道德所施加的耻感,化身为人人畏惧的“Female Monster”,喷薄出一种足以搅乱性别规范的力量。她风风火火地奔走在原本单调乏味的马尔法乡村小镇,将自己、丈夫、迪克乃至整个城镇都卷入她所制造的失序旋涡之中,不仅挑战了大众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也为女性在各个人生阶段都能够自由展现本貌提供了一种可能。
然而不得不承认,作为一部女性主义剧集的主人公,克里斯有着不少难称讨喜的特质与言行,显得有些偏离于主流的期待视野。我与许多厌倦《我爱迪克》的朋友交流过这点,她们往往会指出“一部女性剧的主线始终在讲女主角对陌生男性的唐突迷恋”令人难以接受,更不必说女主角的迷恋对象,迪克,是那样一个令人不悦的男性自负的化身。的确如此,从克里斯驾车驶入小镇的那一刻,她便被全身牛仔装扮,带着目中无人的神情骑马经过的迪克夺走了视线——“男人与马”,这个前不久刚被《芭比》以谐谑口吻解读过的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化符码。更不必说此后晚餐会上迪克在克里斯面前展现出的对女性电影、女性才华毫不掩饰的轻蔑,都令屏幕前的我们对迪克的观感跌至谷底。但与预期相反,克里斯身为一名有抱负的女性电影制片人,在愤怒之余却又“不可理喻地”被与迪克的傲慢相伴生的男性气质所俘获,深陷其中,更由此触发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情迷。借由她的欲望狂想,一向鄙薄女性的迪克反而显得愈发高贵、神秘、梦幻,近乎一件艺术品。这种女性与男性之间地位、姿态的悬殊,经由主流女性主义的的解读,确实容易被简单判断为 “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自甘落网”。
但我想指出的是,克里斯在编剧的构想中本就并非一个秉持某种性别隔离主义的,悬置于父权制历史之外的女性形象。她的生命经验与男性中心主义的社会现实紧密接壤,剧中也特意设置了诸多细节,来披露父权制社会是如何对她的欲望偏好、乃至整个人生轨迹施以影响。在最令我惊叹的第五集中,一位又一位女性站在以荒原作衬的前景中直面镜头,从童年经历开始历数各自的欲望简史。透过她们坦率到露骨的自白,我们不难发现迪克(以及与其同构的众多“菲勒斯”)作为与生俱来的秩序象征或是权威的线性美学,是怎样如同一只无形但又无所不包的手,“后天地”形塑了这些女性,即便她们也会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到迪克所留下的烙印之上。
这一集中尤为值得考察的是女主角对自己小学时期的性欲吐露:她曾通过端详赤裸的耶稣受难像来寄托幻想、获得快感。克里斯对耶稣的迷恋首先包含对其神性的崇拜,这是延续至今的父权神学解释历史的运作结果,而上帝的男性形象又紧密襟连着男性中心的性别意识形态。有趣的是,小学的宗教教育使克里斯如父权制所愿接受了“男性上帝”的观念,然而女孩的想象与能动性却不止于此,甚至进而达成了一次僭越——她的情欲视线投向了父权制教义的罅隙,借由耶稣的鬓发与缠腰布,从禁忌中托举出了一具性感的男性肉体。这无疑是一种发自女性欲望的“冒渎”,却又以父权制对女性的规训为前史,就不免带上了黑色幽默。克里斯对迪克的情欲显然与幼年时这段经历重合,因为位于神圣祭坛上的他们都有着可供想象的“性感的神性”。原著小说中一封致迪克的信里写道:“你被缩小了,装在了一个玻璃罐中,你是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圣人。认识你就像认识了耶稣。” 而在电视剧的第四集,克里斯所幻想的迪克赤裸上身走在大路中间,肩头扛着一只小羊,并在下一刻以诱人的慢动作为小羊剪毛。我想无需过多解释“上帝的羔羊”中所包含的宗教意味,以及“剃去羊羔腹部的毛”这一举动代指的情欲含义,克里斯脑海中这一带有冒犯性质的幻想奇景,已然将一名本应只与神圣、尊贵相挂钩的“牧羊人/救世主”作为欲望客体,放置在了女性目光的最前沿。
这似乎提供了《我爱迪克》整部剧最耐人寻味,也最具有启示性的一条线索——克里斯虽然受制于传统的男性气质模式,但借助女性的欲望抒写,她便有能力成为现有秩序的挑战者。她痴迷于迪克所转喻的男性气质,却也在一次又一次对迪克的叩访中,将迪克逐步改写为可以拆解、形塑的对象,正如标题《我爱迪克》的语法顺序所暗示的那样,克里斯通过对“男性凝视“的反制为自己争取到了主体地位。尽管此时这个取代了男性的”自我“仍然未能真正逃逸出父权制的空间,仍是一个由其权力结构所定义的”自我“,但它所彰显的革命性恰存在于“不自觉情迷-自觉质询”这对矛盾的复杂张力之中。
《我爱迪克》的每一集都穿插着前卫女性主义电影的片段,与故事情节形成互文,也彰显了导演索洛韦试图将自己的作品纳入女性影视谱系中的自觉与激情。在一次采访中,索洛韦热切地回应了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和叙述电影》中所提出的“男性凝视”概念,并表示《我爱迪克》正是她对“女性凝视”这一构想的探索,即探讨女人是否可以成为凝视的承载者,而男人是否可以成为凝视的客体。既往的“男性凝视”往往将女性视为纯粹的物体,女性作为窥淫的被动接受者,则被剥夺了完整的人性。然而我们可以看到,《我爱迪克》最终呈现的“女性凝视”绝非对“男性凝视”的简单倒置或者同态复仇,克里斯的欲望视线并未将男性粗暴地矮化、约略化,反而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西尔维尔在性干涸期不愿言说的困顿得以浮现,而迪克“神性”面具之下的“人性”也变得显而易见。就像迪克的饰演者凯文·贝肯曾笑称自己不介意在这部剧中担当被性化的对象,但他同时也指出,由全女编剧组所塑造的西尔维尔与迪克,是自己 “很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有趣、最复杂的男性角色”。借由对男性复杂面向的剖解,《我爱迪克》实践了一种温柔却有力,且突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的“女性凝视”。女性的目光是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有力挑战,但它并非威胁或令人畏惧的存在,因为其结果不单在于女性的解放,同时也指向男性的解放。它能够将受到同调压力所束缚的男性从创造力的僵局和精神的停滞状态中解救出来,为他们的观点引入新的、不可控制的变量。这不仅引导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考和生活方式,同时也为建立一种更为平衡和多元的新秩序提供了启示。
在故事的最后几分钟,当迪克终于发自内心地想要向克里斯的欲望予以同样的回应时,她的月经却有如“机械降神”般适时出现,荒诞而又必然地为本要急转直下的情节解了围。迪克抬起手,错愕地审视着那抹意外唤醒了他内心“厌女症”情感的鲜红,仿佛手指上所沾染的是某种剧毒。他明显感到不适,借口去洗手间,而克里斯则本能地试图用理解来安抚他。然而几秒钟后,她突然清晰地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如梦初醒一般环顾四周,穿好衣物与靴子,戴上迪克的牛仔帽后阔步离去。这是一个太过迷人的结局,其中的月经意象令我联想到一部名为《兰花梦奇传》的清代小说。书中,女主角宝珠扮装成男性,身披战甲在前线作战。当敌方派出的术士祭起飞剑欲置她于死地时,却不想宝珠恰逢月经期,受到经血的干扰,飞剑在空中徒劳地盘旋,无论如何都无法落下砍向她。这一刻,经血竟成为女主角破解术法的秘密武器。尽管这部书的男性作者对此的解释为“经血是污秽之物”,只意在表达对月经禁忌根深蒂固的男性集体恐惧,然而今天的我们无疑可以从女性本位的角度,重新解读出“她”血液中蕴藉的力量。
克里斯不辞而别,在初露曙色的天幕之下独自走向一处尚未被命名的地平。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必在想象中去触碰从耶稣掌心钉痕中流出的“宝血”,不必将欲望寄托于任何一个虚幻的男性神祇的灵肉,而是可以尽情感受从自己身体中源源涌现出的血与泪。她任由经血沿着大腿内侧淌下,那醒目的痕迹仿佛是一个坐标,无论是在流浪着无数风滚草的广袤原野,还是在延续了千年的女性失语的荒漠之中,她都能够借此锚定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出走?是放逐?是逃逸?或许她的离开尚只能是一个带有苍凉意味的手势,或许你我仍将在镜城之中摸索出路,但可以确信,天边那轮浑圆的朝阳不会为故事画上休止符,在影片叙事的境界线之外,女性们的自我发现之路终将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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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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