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正在死去。”从修例风波到新法颁布再到瘟疫笼罩,这一句本显悲观的宣言似乎也确实道出了几年来这座城市的处境。
结合社会现实谈及近年底层人文关怀视角的港产片,可大致勾勒出一条表达演化的脉络:《麦路人》有着扎实的现实事件背景做支撑,却因受制于商业化的诉求和明星加盟后在人物塑造上的巨大限制而成为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置身时代漩涡中心的《浊水漂流》则在极大的勾连历史隐痛和世代伤痕的群像野心中走向了一条充满愤怒和绝望且高度符号化的叙事道路,有意地切合了彼时港人的真实情绪;而这部《窄路微尘》更像是在写一场风暴过后,断壁残垣中别无选择的凡人们平庸而困苦地继续生活。它有着可贵的质朴,也因质朴而令人动容。毕竟在每一个地方,我们都一样别无选择。
电影中将张继聪饰演的男主角“窄哥”的职业设定为一家小型保洁行的老板,这在传统的底层人设中显得十分常规,但对于创作者构筑的“尘埃”叙事却很有价值。以清洁除尘谋生的人,在日益狭窄的社会处境里正逐渐沦为尘埃本身——面临不断下落,直至被彻底清除的命运。这一过程是缓慢的,如钝刀割肉般残忍。片中以一场主角二人清扫“孤独死”老人房屋的戏,将命若尘土的悲怆感举重若轻地托出,又在台词中直指“我们就是两粒灰尘”。
许多评论指出,后半段由女主间接造成的,导致男主角命运又一次恶化的那个转折在整个剧作里略显突兀,与整体的写实基调不搭。但事实上电影并未将描述现实的核心放在这一转折上,而是强化在疫情背景下,底层社会生活的容错空间被极端压缩,生存环境的恶化变得更加轻易。对比同为讲述疫情中阶层跌落的《瀑布》,本片在这方面的表达更加真实和残酷。
与这种以“微尘”的被清扫隐喻阶层跌落现状相对的,是片中对于“窄”这一概念的出色化用。无论是被防护塑料布严谨区隔的清洁区域,还是车内的拥挤空间,亦或者是男主同母亲栖居的方寸公寓、无窗廉租房的狭窄走廊、女主角和女儿暂时定居的宾馆房间,乃至人物直接行走的街道,电影用大量的暖光基调的摄影和封闭构图,剑走偏锋地拍出了故事发生的一切城市空间的逼仄感,林立的高低楼宇,将苦难中的人们牢牢困住,仅有一场戏里采用了相对开阔的视野,即两位主角在露台上张望夜色中繁华的香港。这样的处理一方面凸显了环境对人的逼迫,也使得压抑环境中体现出人际之间相勾连、相扶持的微弱暖意显得更加动人。
谈到人物关系方面,本片虽然采用了常见的“临时家庭”式的人物设置,却并未落入煽情的窠臼。无论是男女主之间似有若无的挂念与羁绊、还是两对母子(女)亲情关系的刻画,都隐而不发,恰如其分地渗在艰难日常的缝隙里。
如今的香港正在经历又一场移民离港的浪潮,巨浪之下被留在原地的,是那些怀着故土情结、不愿离开的老人们和生活拮据而不能离开的底层人们。片中借女儿阿朱之口讲“是取了英文名就能去外国生活吗”,将这难言的苦涩溶解在稚嫩童言里。而在如此灰色的故事基调(也是城市的真实氛围)下,它仍以最质朴的语气传递良善与道德,在这一方面甚至因过于朴素而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个世界閪唔等於要做閪人。”可正是因为时代崩坏,才需要重申那些被讲过一万遍的简单真理。窄路微尘,或许亦有微光。温和地下落,但至少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