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自1942年以來創立并為日本電影做出重大貢獻的制片公司的大映宣告破産,從1947年便開始在大映的制片體制下工作并在60年代産出巨量作品的增村保造同自己合作多年的編劇白坂依志夫、制片人藤井浩明聯合創立了獨立制片公司【行動社】,自此增村保造創作生涯晚期短暫的獨立制片時期正式開始。
盡管在成立和組織的模式上有很大相似性,但與大島渚的【創造社】不同,增村保造的【行動社】最終僅制作了三部電影,1972年改編自三島由紀夫原作的《音樂》、1976年的《大地的搖籃曲》,以及1978年的《曾根崎心中》。如果排除1980年赴意大利拍攝的失敗之作《伊甸園》和1982年由松竹主投、改編自橫溝正史賞大獎作品的社會派推理類型片《祝女兒7歲生日快樂》,《曾根崎心中》或許可以算作增村保造創作生涯中最後一部純粹完成個人表達的作者電影。
電影的原作是劇作家近松門左衛門于1703年寫成的同名淨琉璃,溝口健二1953年的名作《近松物語》、與增村保造同代的導演筱田正浩1969年的《心中天網島》也改編或部分改編自近松門左衛門的淨琉璃,放在這三部作品對照的角度來看,《曾根崎心中》看似是導演創作晚期對傳統的回歸,實際上卻并非如此。和筱田正浩在影視化時對“戲劇”概念的強調如出一轍,相比原作增村保造并未對文本做出過多更符合“現代意識”的改動,而是依賴極度風格化的視聽和場面調度,以誇張到近乎狂暴的姿态拍出了一種積蓄在“情死”中并逐漸爆發的勢能。
色彩——死亡蔓生時的衰敗
整部電影的叙事脈絡沿着阿初和德兵衛向殉情的目标邁進而逐漸展開,随着死亡的漸進,阿初經曆了一個由鮮豔到黑白的“褪色”過程
這裡有一個點值得注意,随着阿初的“褪色”,周遭的施害者反而愈發鮮豔。
回到阿初,看她最後兩段戲的“顔色”
增村保造在他的多數彩色電影中有意識地安排色彩輔助叙事,如《青空娘》、《刺青》、《音樂》等,這種對于視覺元素利用的極緻是《盲獸》——整部電影都由視覺展開。而《曾根崎心中》在這一方面最大的特點是高效,如何利用有限的成本盡可能多地制造更多誇張的視覺沖擊,以完成“走向死亡”這一再簡單不過的主題。
目光——愛情與死亡的牽引她幾乎沒在看任何事物。那麼她在看向哪裡呢?可以說,她在看着“死”。 ——《映畫術》鹽田明彥
電影的起始便是一次死亡。妓院外殉情而死的情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後阿初出場,得知屋外有人殉情後她突然怒目。
這場“怒目”之後,阿初上樓與房間内的德兵衛相見,兩人打開窗戶看樓下發生的死亡,随後阿初借“他們”的命運映射自身。
那個女孩自殺了——可誰能責怪她?如果一個武士自知恥辱,他會選擇切腹。女人也知道恥辱,她的願望就是與她所愛之人在一起。如果她不能與他一起生活,那麼她将與他一起死去。為愛而死,她應當受到尊敬。
此後發生在兩人身上的一切,正是對這段交談的複現。
同樣,正如阿初在整部電影中始終看向銀幕之外的方向,正好是這場戲中兩人打開窗戶瞥見死亡時阿初的視線所朝向之處:
以此作為節點,阿初在整部電影中的目光完全被愛情和死亡牽引——當與德兵衛以外的人對話時,她的眼睛始終看向銀幕之外。
在結尾兩人殉情成功的這場戲裡,德兵衛先刺死阿初再自刎,當他下決心朝阿初的脖頸刺去時,他正好處在這個“死亡”的方位。阿初瞪視他,眼神和看向死亡時完全一樣。這時,“愛人”與“死亡”第一次完成了重疊。
空間——死亡的持續擠壓
電影幾乎全程選取了中近景進行拍攝,且室内場景占多數,即使少數室外場景也有很強的棚拍質感。一方面這是囿于低成本的客觀條件,另一方面也輔助了情死故事的叙事效果——周遭的一切都在擠壓這對戀人使他們朝死亡的方向邁進。
增村保造很擅長拍攝此類室内戲,《萬字》《刺青》《音樂》等電影都非常側重在狹小空間的前提下展開高度精簡的叙事和人物關系,制造層疊的“迷宮”效果。
而落在《曾根崎心中》上,攝影的核心概念就是“擠壓”,多數時候男女主角所占畫面的比例都小于一半,前景中被門框、樹幹、人影等遮擋,與二人處境形成非常标準的對照。
即使在結尾完成殉情的段落裡,遮擋和擠壓也持續存在:
但值得注意的是,電影開頭和中間部分的兩端插叙裡,這種“擠壓”的感知反而是最不明顯的,因為增村保造在這兩個鏡頭裡并未讓男女主人公試圖與周遭的“擠壓”互動,做出任何破除壓力的行為,而僅僅是讓他們在既定的限制空間中朝前走。這兩段是将兩人逃出妓院赴死前趕路的過程穿插進了順叙的故事線,在前衛的搖滾樂伴奏下,兩人朝向鏡頭所在的方向堅毅地行走。
在這兩個短暫的“長鏡頭”中,兩人的身影從畫面的某個角落開始逐漸變近,在視覺上也漸趨變大,一切其他的路都被堵死、無法掙脫,但仿佛隻有這條通往死亡的道路是唯一能夠持久、平坦地走下去的路徑。整部電影從這兩處進發,使這對戀人毫無猶豫地邁向死亡。
音樂——默念死亡的咒語
男主演宇崎龍童也擔任本片的配樂,并以樂隊Down Town Boogie Woogie Band主唱的身份演唱了片尾曲,嚴格來說,《曾根崎心中》正是他從音樂界轉型演藝的第一部電影。因而這部電影的配樂也顯得異常出挑。
當阿初第一次念出“死”這個詞彙時,零星的音符響起,她重複念越多次,音符就連成片,愈發激烈,直到兩人走上“死亡之路”時,音樂被完全展開,以某種呼喚的态勢迎接他們抵達死亡。
朝向死亡
電影結束前這場情死被拍得格外漫長,遲緩的動作和似乎無休止的正反打,每一句嘶吼出的台詞。到了最後已經死去的兩人被夾在樹幹和荊棘之間,十指相扣,身體抵在一起,形成一個奇異的圖像。某種意義上這部電影幾乎是完全“無意義”的,隻是完成了從第一個鏡頭就開始暗示的死亡動作,沒有對外做出任何延申。但另外一方面, 隻有在此刻,色彩和溫度完全退卻、 身體終于追上了視線的速度、周遭的一切持續擠壓而形成的那條夾縫被徹底貫通、默念了近兩小時的死亡咒語得到驗證。增村保造用了一整部電影的時間,原樣呈現一個如此過時的故事,仿佛隻是為了完成這條一開始就注定的回路,但其中傾瀉而出的能量卻令人如此震顫,一切走投無路時爆發的怒吼,噴出的鮮血,以及對死亡的迷狂。
作者:熱情華夫餅
參考資料:《映畫術》鹽田明彥
2024.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