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扫第54届台湾金马奖的影片《血观音》讲述了上世纪80、90年代台湾的一场商门血案,棠家三代女性在政商勾结中充当着中介的角色,暗地里也在为自己谋权夺利。
棠氏三代中年纪最小的棠真被许多批评者解读为一个看似青涩实则颇具城府的“最后赢家”,但棠真的城府并不像棠月影、棠宁那样具有很强的自觉性和目的性,而是带有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隐秘心绪,一个女儿基于崇拜和亲情的摹仿,以及一个孩子想要成为“大人”的渴望。
通过解读电影中棠真的三个窥视场景,可以看到棠真的行为其实是私人情感的产物,却无意中顺应了棠月影的谋划,也渲染出了一个少年老成的角色印象。
一、幻想中的恋爱
案发前一天,棠真、林翩翩和马场男工一起去骑马,中途下起了雨。这名马场男工Marco是林翩翩的“地下男友”,趁着在山间木屋避雨的机会,二人在屋内亲热。棠真则在屋外守着马,充当着望风人的角色。她心不在焉地戴着一只耳机,一边偷听着屋内的声音,一边借练习日语诉说着自己的心声:“我很寂寞。”因为她内心也在暗恋着Marco。
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自己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这个望风的任务对棠真来说理应是一种折磨,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奇异的微笑。Marco和林翩翩好事已成,比起生气走掉,做一个望风的同盟者反而能让她继续呆在Marco身边。她偷看、偷听着两人的亲昵和俏皮话,脑海中想象着屋内的场景,并悄悄把场景中的女主角换成自己。所以望风不但不是折磨,反而是自愿。她需要借助偷听和大脑的臆想来满足对爱的渴望,宽慰内心的寂寞。
在林翩翩的病床前,棠真在林翩翩的日记上读到了那天的记录,她的脸上再次出现了同样的微笑。日记上不但写着Marco说过的情话,还画着Marco毛茸茸的腿,棠真一边念着,一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摸上去,还原了二人的调情——看他人的日记也是一种偷窥方式。她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把林翩翩与Marco的恋爱“移植”到了自己身上。
这段偷听的情节在电影中出现了三次,后两次都是由念日记引起的追忆。在追忆中我们发现,棠真听到了美好的恋爱,也听到了刺耳的嘲笑:在小木屋里,林翩翩得意洋洋地向Marco揭穿棠真在偷听他们讲话,堂而皇之地把棠真偷看棠宁做爱以及棠家不为人知的伦理关系说出来,并付之以大声嘲笑。在她暗恋的男性面前揭穿她最难堪的秘密,又和他一同嘲笑这个秘密,这对棠真来说才是真正的伤害。东野圭吾的早期作品《放学后》也写到过女高中生的性秘密被老师发现的情节,由此带来的痛苦使这名女学生与好友一起将老师杀害。因此,这两次追忆不仅展现了棠真对恋爱的渴望,而且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第三次追忆就像是一词带有复仇意味的改写,棠真将场景中与Marco嬉闹的女主角替换成自己,并终于完美地回答了林夫人的追问,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这时,林翩翩眼神中的警告也变成了带着嫉妒的怨恨。此刻,棠真正式“占有”了林翩翩的恋爱记忆。
但这些恋爱记忆是不完整的,当棠真带着混乱的恋爱记忆向Marco大胆示爱,才发现林翩翩和Marco之间存在着基于权势的控制关系,他们的恋爱不过是欲望和权力的结果。是棠真的幻想成就了他们两厢情愿的“真爱”。在这一刻,棠真告别了她的童真。这段三角恋完全是棠月影谋划之外的东西,却无意中成为掩盖真相的一块好布。棠真对案件细节的隐瞒、对Marco的保护以及对林翩翩的见死不救,都是出自一个少女的、混杂着私心和嫉妒的暗恋情怀,却恰好顺水推舟,契合了棠月影的棋局。
二、摹仿一个假想敌
林议员一家到访棠家商议弥陀计划,棠真在取礼物时无意中听到花房里的动静,继而窥见了棠真与两个男人的性爱。这是电影中最“香艳”的镜头之一,加上它被安排在电影的开头,很容易让观众产生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棠真厌恶棠宁。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是棠真对棠宁的唯一一次偷窥。当棠真清扫着营建署官员辜宪松的儿子打碎的糖果时,她回忆起那天辜宪松来找棠宁退还菩萨的场景。这是一段偷窥来的记忆,因为辜宪松前一次来买菩萨时,棠宁在谈话进行到关键处之际,特意把棠真支开了。退还之际,棠真大概率同样会被支开。这个不明显的偷窥镜头,才体现了棠真对棠宁的真实情感:她不自觉地崇拜着棠宁。
这两个一显一隐的偷窥镜头,从属于一个情感序列:棠真表面上对棠宁充满敌意,实际上心里潜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崇拜。棠宁的风情万种、世故老练,棠宁在棠月影身边左膀右臂的角色,都让棠真着迷,所以棠真也想早点实习送往迎来,好取得棠月影的认可和信任。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她对棠宁早已有过无数次的偷窥。棠真看似颇具城府的处事态度中,包含着对棠宁的摹仿。这种摹仿最终必然带来对被摹仿者地位的挑战——她要取代棠宁在棠月影心中的位置——这加剧了棠真对棠宁的敌意。为了做到这一点,她不惜压下心中对棠宁的爱,在这个三口之家里画下一条只有她自己才看得到的“三八线”,线的一边是自己和棠月影,另一边是棠宁。
组成这个“表里不一”情感序列的情节,在电影中还有不少。比如棠真故意忽视棠宁让她帮忙买颜料的请求,却在抽屉里悄悄藏着许多油画颜料,每一管上都写了字:“抽烟奶会干掉”、“喝酒会变成疯婆”……这些像训诫、像诅咒又像埋怨的断句中,潜藏着棠真对棠宁的关注和关心。抽屉里除了颜料,还有一个封面画有油画肖像的笔记本,那是棠真五岁时棠宁亲手绘制的礼物。再比如棠真在所有人面前都努力维持着大方得体、天真无邪的乖巧形象,唯独对棠宁冷漠又冷酷,但当她为失恋而痛苦时,她却愿意抱紧棠宁,把自己最脆弱、真实的一面藏在母亲那里。棠真房间里她与林翩翩的合影,和她对林翩翩的恨意也是一对情感序列。可以说,隐藏情绪几乎是棠真的本能。
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会拥有这样曲折的情感表达方式?将这归结为她的家庭和教育似乎是一个合理的答案,但也会把问题简单化。对棠真来说,林家血案的前因后果,不仅意味着她的初恋结束了,也是她成长的转折点。当她看到棠宁的船在海上爆炸,她才明白了外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才明白了自己做出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她被Marco强奸时,她才明白了恋爱的美丽糖纸里包裹着权势的馅料。而在此之前,她不过是怀着对棠宁的崇拜,察言观色地摹仿着端茶到穗,小心翼翼地“实习”着“送往迎来”,长此以往养成了心口不一的习惯。
可是棠月影一次只能带一只“手提包”,棠真的摹仿愈熟练、愈肖似,便必然会成长为“取代”的野心——一种以爱作底子的恨,这便是棠真对棠宁敌意的由来。
三、“大人”的世界
林家血案次日晚,来自中央的长官带着众警员作客棠家,这样兹事体大的场合还轮不到棠真入席,她只好在房外隔着竹帘偷看。在众人的祝酒、叙旧间,最引起棠真关心的显然是Marco在林家血案中有多深的牵连。
在这里,棠真那想要取代棠宁的野心显出了它的尴尬:虽然她努力践行着棠月影教给她“和解哲学”,但在大人眼里,她还是一个孩子。王院长夫人接风宴临时要改菜式,她使唤不动下人;面对廖队长的审问,她无法自然地隐瞒真相,更无法迷惑警方的调查视线;在人头买地的秘密暴露之际,她甚至不能替棠月影顶罪——这些时候都不得不由棠宁来救场。在所有人用赞赏的眼光看棠真“实习”的时候,只有棠宁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小朋友”,这也属于本文上节谈到“敌意”的一条心理逻辑。
与此相反,棠月影教给棠真“大人”的处事之道,不时给她一些出席“大人”场合的机会,这恰好满足了棠真想要进入“大人”世界、被当做“大人”看待的渴望,从而赢得了棠真特别的好感和信任。如果说棠月影为棠真进入“大人”世界提供了一个公开课堂的话,那么窥视则是棠真“补习”的秘密渠道。在公开的课堂上,棠真谨遵“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时刻尽力做着优等生;偷窥则允许她躲在暗处,用一双懵懂而好奇的眼睛探究着、感受着,此时她不必担心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水准。
与前两次不同,这种偷窥是棠家默许的,甚至是母女三代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为了保护Marco,棠真把他藏在自家的花房里,自以为无人知晓,其实早就被棠宁和棠月影勘破,二人故意在花房门口大谈林家血案:“那个男生最好还是不要被找到比较好。”
棠真偷窥着“大人”的世界,观众也在用偷窥的方式接近着案情的真相。林家血案被嵌套在一个说书老太的叙述里,不时跳出的串场点评不断提示着这一传奇故事与观众的距离。而半显半露的窥视,恰恰是逸闻的“正确打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