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趁朱唇未褪色时/趁热血未冷却时/明天岁月不再啊”
《生之欲》电影接近结尾,渡边坐在公园里荡着秋千,独自吟唱这个画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歌声中回忆渡边的故事,又被倏忽拉回葬礼后的现实世界,难道只有直面过死亡的人,才能懂得生命的意义吗?
我们的文化中,总是忌谈死亡,所谓“未知生,焉知死”正是如此道理。
然而观看了这部影片之后,更加感觉死亡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生议题,如果不能勇敢的坦荡的直视死亡,或许很难得以领悟我们为什么而活,成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中的“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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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是一个死于影片开始的二十多年前,又在罹患绝症后重生的人。
渡边是一个市政机关的小官僚,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坐上了市民课课长的位置,他木讷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懦弱,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正向辞职的女孩儿给他取得绰号那样,像一个“木乃伊”。他处于官僚体制中,不断被同化、消蚀。
若不是因为没办法坚持需要去医院检查身体,他就可以创造整整三十年没有缺勤的记录了。然而这时的他被检查出了胃癌。妻子早逝的他独自支撑着家,在他想把将死的消息告诉儿子时,却听到了儿子儿媳正计划着如何使用他的退休金换房子。
从与三流作家同行到与辞职女职员相遇,渡边开始探寻生命的意义,他想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获得快乐,最终幡然,还是应该去为别人做些什么吧!于是他一改生病之前的工作做派,为建造公园忙前忙后,最终公园建成,他的生命也走到终结。
日本市政实行议会市长制,市政部门对市议会和市长双重负责,同时却可能存在效率偏低的问题。科层制下是人性的逐渐丧失、森严等级制度导致的官本位思想,以及忙碌却无为的现象出现。
渡边正是在这种环境中的官员。
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在既有的体系中小心谨慎,近三十年来保持全勤,已经做到了课长的位置;
初入官场的渡边对工作有过热情,他也曾写下厚厚的一本《促进办公室效率方案》(然而后来这本手册放在他的抽屉里,被当作废纸擦拭着手上的印章);
他是一个称职的公务员么?他忙碌,像体系内每一个同僚一样,但更多的是假“忙”,可能只是为了让上司看到自己的“努力”从而避免工作态度上犯错误;面对市民们的投诉,市民课和废水课、环境课等一样选择了“踢皮球”和“甩锅”的方法,因为只有不作为才可以百分百保证不犯错,从而维持现状;
但我们难道可以说他没有能力么?
影片结尾,公园建成。众人的回忆中,可以看到他不顾一切的奔忙身影。他熟知这一套无力改变的官僚体系,了解甚至曾经有过对于其中同僚的心态,但是他还是做到了,成功跑通各个科室将公园建成。
作为一名官员,渡边是一位有工作热情和工作能力、勤劳敬业,却无奈在体制里被吞噬,更加小心谨慎的人。
而在生活中呢?他为了儿子的幸福忘记自我的人。他重视亲情,却最终被亲情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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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的确诊在影片中用了非常有趣的手法进行呈现。
不可说不可说,愈是难过不忍面对的事情愈要选择回避。
因此,渡边不会直接被医生告知:“你得了癌症,你活不长了。”
那么,确诊后的渡边身上发生了哪些转变呢?
我将这种转变归纳为两个方面:反抗工作和反抗生活。
渡边在20多年前就死了,他死于体制对个体的异化和对人性的消磨。在这套人员众多、机构冗杂的政府体系中,作为普通官员的他是个模糊的形象。他忙碌,但碌碌无为;他是市民课课长,却并没有切实解决市民诉求。办公室里的他不停地看着怀表,但时间对于他来说,只是不停变化流淌的数字而已,他需要的只是重复地在文件上盖章、签字。他为什么而进行所谓的“活着”呢?为了守护自己的椅子。而在那套压抑的体制中,最有效的作为是无作为。
病后的渡边开始反抗。他来到办公室,仔细阅读文件,研究污水这个需要被解决的民生问题。在极其严格的上下级制度中,他敢于反抗上级,提出诉求。他一改假忙碌的工作作风,开始真正做实事,在外跑前跑后,到各部门联络推进工作,虽然每个部门都有难处,去最终被他劝服;到现场考察部署,与时间赛跑,终于在生命的尽头留下了点什么。
渡边的发妻早逝,查出胃癌之前的他生命中除了工作,就是孩子,或者说他不敢出一点差错的完成工作本身就是为了儿子。然而在他得知病情回家想和儿子说明时,却听到了他与儿媳对自己退休金的谋划;在他以为儿子会叫他谈心时,却被冷漠留在门外。
于是他“不再”为儿子而活了。在生命的最后,渡边想要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快乐。这种快乐分为三个层次:1)与三流小说家经历的纸醉金迷;2)与辞职女下属展开的愉快交流;3)生命价值的最终实现。
有什么是没变的呢?我依然从工作和生活两个方面看:其实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可以说是变也没变。他返还到了初始的状态,回到了写下《促进办公室效率方案》的时候。那份热情与对市民问题的重视,可能是三十年前他心底的东西,它们并没有改变,只是在漫长的二十多年被埋上了。而亲情就更加难以被割舍了,死后的他还是把签名、印章和申请退休金的文件留给了儿子。
死亡只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毫无意义的活着才可怕。
最后想讨论的是影片后半部分众人所争论的话题:谁建了公园?
日本在市政上实施的是议会市长制,立法权和行政权分别由市议会和市长来掌握并相互制衡,但极易导致行政效率的低下。这种低效率在影片中也有所表现:市政厅内部僵化腐朽,职员人浮于事,职能式组织结构的缺点暴露无遗,各部门间沟通与合作十分困难。
公园由谁所建。渡边?副市长?还是各个部门的合作结果?我们似乎不能简单的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是渡边对生命意义的觉醒使他下定了他为市民解决问题的决心,也是他的坚持不懈让各部门同意了建公园的提案,亦是他在修建过程中的实地调研勇敢无畏保证了工程顺利的完成。
确实,正如葬礼上一些人片面或苟且的说法,副市长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没有公园课等的配合,仅仅单打独斗的市民课无法完成这份工作。
但是来到葬礼的市民的哭声彻底回答了这个问题。特别是我们还可以听到儿童的哭声,赤子之声更为纯粹,这也是导演本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那么,“公园”象征了什么呢?人的一生不该简简单单碌碌而过,他总要给世界留下些什么。渡边留下的是公园,导演黑泽明留下的则是一部部伟大经典的作品,或许每一个平凡的我们也该思考生活的意义,搭建一座自己的“公园”。
参加葬礼的人大醉一场,在酒精的刺激下每个人都从死去的渡边上学习到了什么,但是清醒后复归庸碌的行政日常。根本性的体制没有改变,个人短暂的觉醒并不会发生实际的作用。
直面死亡的渡边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有所为,他不遗憾。
而继续在压抑的环境中重复无意义工作其他官员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继续被消磨。
谁重新活过?
谁依旧死亡?
而我们又该如何过好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