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在《白银时代》里写道:“未来的世界是银子做的。”
因为根据热寂学观点,在一个孤立的宇宙中,随着熵增,温度最终会处处相同——就像一块大银子,银是导热最好的金属,一块银子上的温度也是处处基本相同的。
熵是物理学中表示物体混乱无序程度的单位。
热寂,粗暴地说,是混乱无序程度到达顶峰。但是,热寂的世界就像是银子做的,整洁、明亮,看上去很美。
文德斯在《完美的日子》里,给役所广司一个人塑造了一个银子的世界——通过尽可能的孤立。
从影片点点滴滴的展示可以看出,役所广司饰演的东京厕所清洁工、中年人平山,有知识、有爱好,换言之,有头脑、有心灵,还有过复杂混乱的经历,但是,似乎,现在他达到了某种平衡。
他过着尽可能自成一体的生活,他并不憎恨其他人,甚至还常常带着温暖和笑意对待他们,可是他和别人的关系,全部都是浅尝辄止。
他不太和同事说话,虽然在同事的要求下会借钱借车给他去追女孩子,但并不关心追到没有,同事辞职了,也就辞职了。
同样热爱音乐的女孩子亲他一下跑掉了,他在当晚听一首快乐的歌,就不再有以后。
小酒馆的女老板常常会多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他对她的前夫说“我们还没好到那个程度”,他愿意和那个绝症的男人玩一会儿少年游戏,然后别人的爱恨和生死,就这么过去了。
书店的女老板每次都会热情评论他选的书——内容其实蛮有见地,他只是微笑以对,从不深谈。
胶卷店、公共浴池的各位,更全都是点头之交。
最深切的关系来自于外甥女,这个离家出走的少女非常主动地进入他的生活,两人相处甚欢,但当外甥女的妈妈、他的妹妹来找她,他也就让她回家了。提到父亲让他流泪,但仍然并不愿意去疗养院看他。
平山是个旁观者,在他眼睛里,每天都有交集的同事、街坊,与偶尔碰到的走失小孩、不会用透明厕所的外国游客、自得其乐的古怪老头,都是一样的,他给他们善意,和他们做井字格游戏,但……也就到此为止。
人类是冬天里的刺猬,亲密的关系会带来温暖,但也必然有磨合的疼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之后,他用回避和界限,给自己构筑了一个银子的世界,明亮、单调、清冷。他整面墙的书籍、照片、音乐磁带,可以给这个世界增添光影,就像他每晚的梦境,或者不太真切,但是非常美好——或者非常美好,只是不够真切。
大量评论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描述平凡人的美好生活”,基于这个基础,有人大肆赞扬其正向意义,说清洁工也有权享受书本、音乐带来的快乐。 而另外一些人则非常愤怒,说文德斯你没看到单亲母亲的苦恼、东亚少女的痛苦和这种“完美日子”的脆弱,同事辞职这一天就累到半死不完美了,那他老了干不动怎么办?导演你白男俯视!
但是如果导演没看到凡人之苦,他为什么要让母亲推着啼哭的婴儿车来找走失的大儿子?他为什么要让同事不断抱怨贫穷,为什么要让阿彩听着音乐痛哭?
如果导演在膜拜清洁工的书本和音乐,他为什么要让平山在妹妹走后默默流泪,在温暖的假日午后将照片随意推开,颓然倒下?
这部电影叫《完美的日子》,perfect days,不是完美的一天。平山在这部电影里的所有的日子,都是《完美的日子》,按照既有规划,伴随着音乐,早起、咖啡、工作、晚餐、洗澡、阅读,是《完美的日子》,偶尔被迫加班、偶尔有人到访、偶尔老店关门,听着音乐看着书,还是《完美的日子》。
但我一直没能去掉书名号,文德斯是真的觉得,这是真正完美的日子吗?
这些日子发生在东京还是柏林并不重要,平山活在日本,但他听的全部是英文歌,还看福克纳,还会见到黑人游客。
平山是不是清洁工也不重要,他是每天擦厕所还是每天去白金汉宫演讲,如果只是一份换得薪水的工作,就都一样。
只是一个人,一个有头脑、有心灵的人,和他人切断联系,躲进音乐和阅读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混乱复杂了吗?他会得到完美的日子吗?还是,只是混乱到达了顶峰,用一块银子来掩盖?
平山对外甥女的去看海邀请,说“下一次吧”。
我看到文德斯隐隐约约勾起嘴角,露出半自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