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积极的少女的美好特质因为內向阴暗而不被人看见,需要白马王子来进行发掘,並引领她迈出向友情爱情进发的一步」——这套在00年代仍属王道的少女漫敘事,在令和年代是否早已迎来意义的部分崩塌?该保留的,该捨弃的各自是什么,想必要完全吃透漫画原作才能写出贴近当下时代的崭新「少女性」吧。

这次的改编在开场十分钟(至爽子和风早解开误会为止)就已经做出了极大改动,定下了剧集基调。所以也先对比一下四个版本(2005年漫画原作、2009年动画版、2010年真人电影版、2023年真人剧集版)在开场的不同处理。主要对比三点:①爽子的阴森感。②爽子和风早对彼此的態度。③旁人对爽子的態度。

漫画:

①单格呈现爽子的阴森氛围但不过分纠结,用Q版人物画出她外在和內心的反差感。

②由爽子投向风早的目线很浓烈,风早待她如平常但没有更多心態展现。

③人人躲避甚至有一定排挤,离被动式欺凌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步。

动画:

①基本还原漫画。

②没有呈现风早惯常对爽子打招呼的情景,直接快进到两人抢工作。

③刪去同学们对爽子更主动的排挤,只呈现爽子主动时他们的不適。

电影:

①补足甚至强化了爽子的阴森感。

②爽子对风早的態度很难从她的表情出看出来,加了非常多风早对爽子日行一善的观察。

③基本还原漫画,同时安排阿瓶去找爽子对视三秒而让爽子说出风早很爽朗的话,而不再是漫画中的小学同学过来。

剧集:

①爽子的阴森感点到即止,甚至所剩无几。

②风早的存在感比较弱,对他爽朗的表现並不多,甚至被爽子的独白盖过。

③除了爽子主动接触他人时基本不会出现同学主动躲避甚至排挤她的情况。阿瓶对爽子没有任何偏见。

其实在原作中,椎名轻穗刻画出同学们对爽子的集体恐惧,而这种恐惧延伸出的躲避与排挤,其实已经离欺凌只剩临门一脚的程度——但在后面,又要解释説同学们本质都不坏,只是没有机会去瞭解爽子而已。所以在改编时如何拿捏好这种性格的平衡,其实是非常难的:动画版选择去掉同学们一些比较过分的排挤,电影版就强化爽子的阴森感去適当合理化大家的误会。而剧集版的思路就非常简单——同学们確实都不怎么坏,他们对爽子的集体恐惧来源於爽子开学很久后依旧不怎么(开朗地)和人说话,看上去非常內向和阴暗,而在这层基础上加上了她是贞子的谣言,才生成了躲避。所以在具体呈现上可以看到今次改编的变化,比如爽子主动向同学打招呼时,她们有简单回应然后悄声説爽子很嚇人;爽子起身说话时坐前面的同学敢回头看她,而为了成全这一细节,四个版本亦唯有这版没有安排爽子坐第一排。总的来说,仅仅是因为大家没有机会、没有勇气去和爽子说话,才构成了这种氛围,而「贞子」这一谣言只是对这一印象的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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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增同学们对爽子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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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不再过分回避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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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漫画两人对爽子的反应,但实际上开学这么久才说的疑惑泛化至全体同学,形成与漫画的微妙区別

对爽子的阴森感的处理,只在她帮人捡手帕与让厕所时由轻微的音乐简单辅助,並未过多深入。南沙良在捡手帕时面对人的表演是努力挤出笑容,看上去却显得比较怪异——这也是对她阴森感的唯一表现。隨后就立马安排她在厕所练习笑容,而出来让厕所时脸上早已去掉任何对阴森感的流露,相对於捡手帕这场戏对面的同学更难看清爽子的脸,所以南沙良可以更集中去展现一张並不可怕、只是单纯美少女的脸,以及被拋下后那份对他人期待落空的无奈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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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段2:为她人对自己的態度而感到疑惑,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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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没有听信过贞子这一谣言的阿瓶;同时同学们的视线也没有过分恐惧。

剧集版对爽子的阴森感以及同学们对其態度的调適,已经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独有逻辑(其实漫画在欺凌与本质不坏间的平衡处理得有些怪异,今次改编可能反而更贴近漫画原本想要到达的方向|当然,也有很多是非真人与真人语境下必然要面对甚至主动去书写、放大的区別),由此催生出的爽子对他人的那份期待就很合理:自然有希望自己不让他人觉得困扰和恐惧、不辜负別人的期待的一面,但在此之外同样被强调的则是,即使大家都害怕自己躲避自己,仍要越挫越勇不断尝试的那份「野心」。为何爽子自知大家认其为「贞子」仍然会去和他人打招呼(她当然知道自己会嚇到人),通过对阴森感之根源与他人態度的调適,剧集对漫画中爽子屡败屡战的选择下的心態也作出了放大、延伸——观眾其实跟阿瓶一样,完全不在那个会將爽子认定为贞子的情境下,她自然只是一个平凡的美少女,自然只是努力挤出笑容而非故意怪笑。在视点选择上,观眾所处的位置也是与原作不同的。

在此基础上也就发展出了今次剧集最为关键的改编:爽子的进化,与风早的消失。

当剧集宣佈由南沙良单独主演,而不再是电影版的男女W主演,而风早又找来並不算標准帅哥的铃鹿央士,都已早早预示出这次的更新来。南沙良本人性格也跟內向阴暗的爽子比较贴近,之前也演过很多类似的角色,但是否就意味著演回自己毫无难度?其实也是一种偏见,同一类型的角色如果愿意细究自然也能看到她们百花齐放的特质,南沙良也往往能演出其中的不同来(顺带讲下中村里帆,她戏外也是如此豪放性格,自己看漫画最爱角色也是千鹤,也演过很多类似角色,但今次同样有演出不同来;久间田琳加演前期面目模糊的彩音,也有演出与千鹤的区分感,她的脸和气质確实很適合那种带点黑暗特质的大小姐/甜妹,这三人都很契合原作),而无论是爽子还是南沙良本人,今次的性格都更偏向內向下的积极正面与多向尝试。铃鹿央士並不算標准帅哥,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帅」「美」的定义其实已经很多面——所以像胡桃这一在原作中完全是標准正统派的美人,却找来了香音这一非正统派美人来演,乍一看是跟角色完全不搭,不过仔细留心的话会感觉香音「在非正统美人感下还原原作的法国娃娃感」確实別有一番风味,越看越觉得她很適合这个角色(她真的,好法国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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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画中,这是爽子的对话框第一次从不规则的波浪形转为最常见最普通的椭圆形,即是説她的心態第一次从紧张瑟缩变成坚定:这段其实是爽子的內心独白,本应使用由小到大的气泡指引对话框甚至直接写在空白处,但作者刻意地画上了椭圆,形成「坚定到仿佛开口説」的內心独白效果。动画与电影对这句话的处理都是,改成风早对爽子的肯定,即由风早开口向爽子説这句话,进一步落实自己为她开启的那个新世界。而来到剧集,这句话终於在风早的话语中消失了,也就是説还给了爽子——但相对地,这句话也並未出现在爽子的內心独白里。南沙良的表演同样作出调整,些微惊愕些微欣喜,但確確实实並未夸张到开启新世界的地步。

这一句话所展现出来的区別,在剧集隨后的內容中不断得到延伸。在漫画中,始终有种爽子先和风早熟络,然后才受其激励並经他帮助慢慢和千鹤彩音成为朋友的感觉,同时在前期有许多风早与爽子的互动;但在剧集中,反而是爽子主动去和千鹤彩音成为朋友,风早永远如同局外人般。

自然地,无论是在剧集还是在漫画中,爽子都是在风早解开误会后,开始学会认真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剧集中无疑出现了更多让爽子变得主动的细节,她是主动去找鬼故事学习然后才去向千鹤彩音请求参加试胆大会,而非漫画中的听到两人谈论自己才临时起意;千鹤彩音在试胆大会上的反应增多(风早反而被处理得很边缘),在之后同学玩笑説惩罚风早和爽子交往时也有活跃(漫画里完全消失,和爽子仍停留於开始瞭解的阶段,隨后在风早的帮助下关係才逐渐推进),都用细节交代出爽子先与千鹤彩音成为了朋友,然后才开始正式地与风早成为朋友(此前其实只止於平常的交谈,关係仍未进一步)。而更为关键的是,漫画中风早直言爽子和千鹤彩音相处得不错,爽子立马感激涕零,説全是风早的功劳,多亏有她自己才能说出內心想法之类——但剧集就完全不同,没有爽子这类將一切归功於风早的告白,反而是加插了爽子对自己被视为「贞子」的看法,进而催生出风早对她想法正面的夸讚来。爽子这段自我剖析,確实展现出一个更自主的女性像来:但那份积极,本就是对漫画的还原,而后才是延伸与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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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改动同时是因应到剧集在改编上的浓缩的,剧集前半(1~6话)对应漫画1~35话,后半(7~12话)则对应漫画36~123话。这样的改编节奏已经暗示了剧集版的调整,它需要快速地凝缩出爽子和风早的性格,即將原作后段慢慢展露出对两人心理的探討,转化成更高效的建立,然后將这些心理/性格浮现的时间点前置(甚至放到最开场)。这样的处理遇上对少女漫套路的更新、女性主义的觉醒,更是被进一步推到极致——將漫画开头与剧集开头对比,爽子风早的人设差异可能確实有点大;但將漫画整体与剧集整体对比,就会发现剧集確实概括、还原出了原作之精神,那就是爽子的积极与风早的不再爽朗(即前述爽子的进化与风早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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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帅也不爽朗的风早、剧集浓缩而要求的性格前置(包括爽子)、少女漫陈腐套路下的性差问题、当代女性主义的觉醒,一切的一切或从侧面或从正面激发著一个崭新的爽子形象:她远比大家想像的积极与主动,她的追逐也是对平等的追逐。在剧集前半,那个「他」只负责激活然后就缓慢下沉,一切交由女性自己去发掘与確认,无关仰望与依附,只不过被平等看见所以自己便也还之以平等,「传统爱情」的力量;在剧集后半,愈发被强调负面情绪的「他」,愈发自觉清醒的「她」,「他」不停地重复著这样的话语:是爽子拯救了我(他多次重申爽子有自己吸引其他男人的魅力而不自觉,亦表示爽子让自己学会做人做事不那麽急躁,和父亲的关係也是在和爽子的相处中学会理解对方的感情与柔和应对之道)。通过强调看似阴暗的爽子的积极一面,与看似爽朗的风早的消极一面,形成了爱情中的互补与互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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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黑沼老是说“多亏有风早在”,但一向独自努力解决问题的她才由衷让我崇拜。

这便是传统的灰姑娘故事、或者王子公主的爱情故事在当下时代的可能性,「不需要王子的公主」自然是一种选择,但「与王子平等相处」亦是一种选择,武断地否定甚至汙名化后者反而是对前者的不自信。在藤田和日郎的《月光条例》中,灰姑娘直言王子其实也没那么努力(只见过自己几次面仅凭外貌取人;舞鞋试穿全部交给家臣来做而非自己动手→在《只想告诉你》中风早同样没有那么大的作用),自己也不过是运气好什么都没努力去做(也有一生期盼王子但从未遇上的人→如果没有遇上风早,爽子该做什么),进而引出对自己的疑问:自己有没有激发过王子的努力与改变,自己在这种被拯救的敘事里又有没有尝试过作出自己的选择来与王子平等互动(换言之公主在痛苦不自由的同时,有没有思考自身是否也参与到了惯常的敘事建构?),自己有没有利用过这种阶层跨越去为大家做些什么。我想这也正是这次《只想告诉你》剧集在处理的问题——在男性话语开始前,女性做过什么努力;在男性话语开始后,女性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与行动来避免一切滑向「拯救」,一个仍然需要王子的故事可不可以转化成对爱之平等、爱之初心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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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良的表演很有趣,无论是镜头的辅助还是她本身的试验,前者如她向风早告白时镜头给她按住门的手部来个特写,配合压门声外化出心动感;后者如天臺上千鹤斥责爽子愤愤离去,彩音坐下安慰爽子时,沙良將身子侧远摆出后退的姿態,即便对方仍旧待自己好自己却不敢认其作朋友的感觉立马就出来了。不过最有趣的始终还是前半段对爽子感情的处理,相比於后半段比较放松的感情流露(虽然也有鼓励告白时弱气而认真的语调、车站告別时在外放与內敛间来回切换等精彩处理),这个阶段的爽子处於对很多感情、心理都是第一次旁观、体验的状態,眼前一切皆是的崭新的衝击的而自己只能不停地尝试去理解。中村里帆情感压抑或爆发那几场重头戏,沙良把那种「小小的世界,大大的震撼」下面对新感情时的手足无措、惊讶与求知慾演绎得入型入格,同时又很喜剧:观眾会觉得她的表演呈现出本不应有的爆笑效果,但又不会觉得她这样的处理是跳脱情境的。

第7话的侧身处理

创作组也深知自己对原作凝缩式的还原与更新,在时代细节上设置了从翻盖手机到智能手机的过渡,並且在考学时交代剧集时间是2010年代前期,虽然不同於於00年代中叶开始故事的原作,但剧集依旧执拗地保留了翻盖手机的设定(却又未明確告知时代,只能从妆造中推断),而后却突然转至智能手机,显出自我更新的决心来。值得注意的是,固然有许多隨著时代变化而作出的改进(如女性书写),但很多所谓「更新」反而是还原(在凝缩中还原原作精神|比动画和电影更接近原作等等),所以最后在爽子到札幌的选择无意中写就了一封给原作迷的新时代情书——剧集没有到原作故事发生地北海道取景(可能是出於不想和《初恋》撞背景的考虑),在最后却突然把目標定回了北海道,无论脚本本意如何,最终都呈现出一种到原作中去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