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凡说《继园台七号》是献给香港的。

百年乱世烟波之下成就这五彩斑斓的一隅,晚清与英国殖民者的阴翳交媾就这么意外地延续下来。缠缠绵绵,像三月的淫雨不停,滋润了腐烂之地。

1949年后的古中国残存在香港,可是等走近了,才惊觉它是死的,那是过于庞大的尸体,各路虫蚁鸟兽扑身上去仍瓜分不净,任由这古代的华丽发黑,发白,发蓝,发红……正是这热带孽土的颜色。

青苔路烧满木棉花,赤黄的四脚蛇从中间穿过。女人一直到60年代还不脱旗袍,脸擦满胭脂,唇上抹的是刚吃完男人剩下的血。

唯有那个时代的那个香港才是孳生妖孽的土壤,新旧碰撞得最厉害的地方才最时尚,因为太旧,就没有新的活力;太新了,缺乏旧的支撑只好过苦日子。

时尚是婊子,总得被新旧势力呈犄角之势争抢不休,才能身价百倍起来。时尚又是自由的灵魂有了钱,挥霍风光。

旧的有长衫遗老,熬成了绿皮尖指甲的老妖;那不辨雌雄的京剧名伶梅太太,躲在1967的香港做着上海1943的梦。

新的有台湾来的奢侈品买办虞太太,素净面庞,常年是一袭竹蓝色旗袍,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却更显出身段玲珑。她自比妙玉,妙玉敲木鱼念经,她读萧红和鲁迅,《红楼梦》的小姐用修佛压抑性欲,生长于民国的新女性则投身左翼来超越自身。

于是虞太太冷眼觑着示威的人群——他们会是更新的力量吗?——而她只淡淡丢下一句:

这不是革命。

然而她也已经来不及了,壮志未酬身先嫁,一个怀着政治理想的女性,到头来却为化妆品和玻璃丝袜折腰,年华辜负了,封锁了40年的爱欲在肚里,快要把皮肤也给撑裂了!

乌压压的示威队伍里闪现一抹粉红,是虞太太的女儿美玲,正处在最容易被左派思想感召的年纪,看到警察的炮火听到民众的呐喊,她却踯躅了。

对于母亲早年的选择,她貌似敬佩却不全然认可,1937的新女性同情工农,1967的新女性更专注于自己,《简爱》与《呼啸山庄》是现代的圣经。

美玲戴着假发抹着亮亮的指甲油,站在远处观望。“打倒英帝”的新,和天桥走秀的新,谁才能引领风骚?

难道是范子明?——让梅太太、虞太太和美玲不约而同地钟情的人物——这香港大学的高材生,身材魁梧、眉清目秀,是从香港这具腐尸里冒出的一点点新生的肉芽,是刚刚长成,并还在不断扩展的碳基生命,硬挺、坚实,是梅太太的眼里的鲜嫩供品,是虞太太失意人生的救命稻草。

子明选了虞太太,比起爱人他更喜欢救人,归根到底是个普通男人。

所以美玲很容易就割舍了子明,与其说是成全母亲,不如说是她有她的野心和骄傲,她只给子明展示一瞬间的真我——假发摘下后任一头如瀑黑丝飘扬在金色的维多利亚港边——有这一瞬间就够了。母亲跟子明走了,母亲会快乐,她会好的。

杨凡的作品向来是虚虚实实相伴,电影里的世界并不是全部;跟那些经典大导相比,他总是无法填满那个“虚”,甚至留出许多的破绽来,《继园台七号》险些像是技术失败的作品,动画格外缓慢、生硬,可是几场梦境幻境与影中影里又突然切换为水墨、皮影、剪纸以及线稿等元素,方懂得杨凡的细腻心思。

仿佛是舞台上,无论如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演员怎样声嘶力竭,只要布景稍微一露馅,便一秒把观众拉回现实,杨凡有意无意地在他的电影里“露馅”,不断地从“虚”里跳到“实”,才能引发我们对当下处境的思考,从而令《继园台七号》也跳脱出一般动画作品所承载的视听享乐,分分钟观照着创作者的所思所想。忍不住一叹:杨凡,你坏!

豪华明星阵容的配音同样是虚实串联的一环,选择京圈老炮儿田壮壮给前清遗老配音;历经革命大时代的虞太太则是由横跨台湾香港的经典才女张艾嘉演绎,那斯文粘糯的语气属于1949年之前的中国,流落小岛的遗珠;高喊“明天属于我”的虞美玲经最具代表性的新锐女性影人赵薇诠释,大有一股当代女权野生野长的气势。男主角范子明背后却是观众相对陌生的香港男星林德信,因其陌生,就更成为一个男色的符号,代表着香港这淫靡空气里唯一一股向上的阳刚气,滞涩的ABC腔多少带着些精英的,崇洋的气味,香港的阳刚是一种僵硬的进步,刻板的先锋。

而贯穿全片的旁白是七十岁的杨凡亲自配上的,为整部电影笼罩上一层斜阳的余晖,这是杨凡写给香港的情书,亦像是一封悼文,不由得想起《流金岁月》,想起《玫瑰的故事》,想起《美少年之恋》……以及那一整个时代的璀璨光影,勾起了我们对那已逝去香港的怀恋。深深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