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aed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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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第6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出现了让全世界动容的一幕,小演员哈娜单手举起了颁给她的金熊奖掩面痛哭,这是属于她叔叔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的荣誉,后者在伊朗政府的禁摄令中偷偷拍摄了《出租车》并出国参赛,伊朗政府限制贾法·帕纳西的出境使得其只得让他的侄女代为领奖。有媒体称赞领奖一幕是电影艺术自由的胜利,只是人们也没想到这种胜利会再现得如此之快。
四年后的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一样的场景几乎是重演,伊朗导演穆罕默德·拉索洛夫(محمد رسولاف)凭借电影《无邪》(شیطان وجود ندارد)获得最高奖项金熊奖,而其本人也因无法出国由其女儿代领。年轻的巴兰·拉索洛夫(导演女儿)拿着手机向全世界的媒体展示了被困在伊朗的拉索洛夫的远程登场。
两位殊途同归的伊朗导演有如此相同的境遇并非偶然,早在2010年二者就曾因未取得许可便拍摄电影而一同被逮捕,作为“伊朗电影届那只折翼却又不断起飞的鸟”,拉索洛夫将电影用作对抗的手段,不断将自己的愤怒与不满袒露在世界级的舞台上。
今年戛纳,拉索洛夫的长片《神圣无花果的种子》(دانه انجیر مقدس)首次入围主竞赛,作为一名曾三次在戛纳入围并获奖的常客,这无疑是他在戛纳这个舞台上最盛大的一次登场,而同样也是伊朗政府对其最严厉的一次扑杀。导演拉索洛夫被伊朗政府判处八年监禁和鞭刑,并将被罚款并没收财产,这种高压的手段哪怕是对于这位曾多次入狱并被监禁的艺术家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这不是第一次伊朗政府痛恨拉索洛夫在戛纳的登场,而拉索洛夫也每次都在戛纳这一国际电影节上毫无保留地显示自己的政见与愤懑。
拉索洛夫戛纳前瞻
拉索洛夫首次登场戛纳是在2011年,他的第四部剧情长片《再见》(به امید دیدار)在第6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了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导演奖,也提名一种关注大奖。作为首次突入戛纳的拉索洛夫而言,这显然是个非常出色的成绩。
对于这部电影,拉索洛夫在其中对自身境遇的投射明显到让人无法忽视,电影拍摄的年份正是其首次被伊朗政府判刑的时间,律师女主角诺拉(蕾拉·扎雷饰)在电影中几乎可以被看作拉索洛夫本人,其表现了导演对祖国悲观而失望的态度以及那种无法逃离的悲鸣,作为一部试图逃跑的电影,拉索洛夫显然将那种情绪的铺设大于了剧情和语言的设计。
我们得以在电影中一次次看到女主诺拉暗淡的侧脸,阴暗色调的电影画面可以使得女主那 “无法逃离”的绝望融入简单的画面之中,也让整部电影散发出独特的光影韵味。不喜欢这种手法的观众们则会认为这种拍摄手法加深了电影的平淡与枯燥。
在伊朗这样的政体之下,将主角设立为女性显然也有导演自己的用意,电影中除去官僚体制的打压,还因其主角的性别而展现了那种整个社会自上而下的性别欺凌。作为女性孱弱地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用宠物乌龟明喻主角的心境,这些设计都给结尾并不出乎意料的命运按下了注解。
导演在这部长片中注满了那种含蓄的无力感,将政治氛围的阴暗以及个人力量的渺小用美学手法表现了出来。尽管剧情上并无新鲜故事,整体脉络也不足以让观众新奇,但戛纳依然给这位勇敢表达不同政见的伊朗导演呈上了应属于他的奖励。
也许是获得了戛纳的认可,又或许是拉索洛夫本就如此愤怒,第二次带来戛纳的作品《手稿不会燃烧》(دستنوشتهها نمیسوزند)抛弃了前作中无助而无奈的情绪,也抛弃了那些谨小慎微的寓言和影射,给全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个伊朗导演对这个国家机器的愤怒。
拉索洛夫此次将视角对准了历史与现在的交错,揭露伊朗政府曾秘密刺杀反对文人的暗黑过往,却又在当下为了掩盖真相可以肆意践踏生命。导演刻意将伊朗秘密特工的监视行动拍摄得无比平静,他们有条不紊、冷酷无情地清理异端,仿佛文化暗杀在这个已经将人权异化的国家是寻常之事,这种错位性质的手法也使得当我们去审视幸存作家Kasra这个角色时顿感凉意。
而在两位杀手Khosrow和Morteza中也产生了一种”暗杀行为是否符合伊斯兰教法“的争论,这似乎是导演刻意所安排的反思,Morteza作为一名杀手显得迟钝且冷酷,对Khosrow所产生的不安不屑一顾,他认定铲除异己是符合教义、符合规定的。这种盲目服从和人性之善的对撞被拉索洛夫不加修饰地拍摄出来,使得整部作品远离了伊朗电影常有的那种,含蓄而压抑的情绪以及如诗歌般的电影质感。而是用极强的现实表现力为这部电影定下了主基调。
读者们也许可以注意到,在这部《手稿不会燃烧》中我无法向你介绍任何一个演职人员,除去导演拉索洛夫的大名,其余的演职人员因伊朗的审查制度,为了安全均放弃了对电影的署名。影片是在这段平静的叙述中结束的,没有演职人员表,而只是长达数十秒的黑屏与沉默。
这部直击黑暗之作在2013年的第66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中,获得了费比西奖。反对声音或许会说电影的政治意义大于实际质量,过于冗长和复杂的叙事手法也使得电影的剧情大打折扣,但我们都不要忘了这是一部秘密拍摄的电影,一个高压环境下的产物,甚至可以说是对伊朗政府的一次公然宣战。
《手稿不会燃烧》的大获成功激励了拉索洛夫以电影为号角的热情,但当2017年,他的《谎言》(لِرد)赢得了第7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大奖之后,伊朗政府将铁锤砸到了他的头上。同年9月,在他从戛纳回到伊朗后,政府没收了他的护照,并通知他不能再拍电影。
引起伊朗政府震怒的这部《谎言》同样是拉索洛夫躲避着电影警察而偷偷拍摄的,他离开了德黑兰前往伊朗北部完成了整部电影。与他命运相似的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钟意于在自己的电影中自导自演,和他不同的是,拉索洛夫却更喜欢用主角隐喻自身的境遇。
《谎言》中的男主雷扎(雷扎·阿克拉吉拉德饰)也是一名被迫离开德黑兰前往伊朗北部的朴实百姓,他与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在一个农场养金鱼,过着一种看似平静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拉索洛夫想表达的那种批判性并不会因你远离城市而有所改变,腐败与权力滥用问题如蛀虫一般侵蚀了整个社会,他所在的农村在各个层面都充斥着腐败,这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面临着战斗。坚定的雷扎拒绝向这样的规则低头,正如本片英文片名所述的那样,“A Man of Integrity”,他无疑是一个正直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正直的人在用正当手段对抗企业和当地政府中屡屡受挫,最终甚至影响到他的家庭和孩子。
电影中时常穿插着雷扎在远离外界的私人时刻,通过独自洗浴时自残以及偷酿私酒等镜头暗示他渴望逃离现实,以及无法摆脱现实中那个腐朽社会的无力。《谎言》中的政治社会描述是直白而有力的,因此也有媒体称其是一部“关于腐败和不公正的紧张、愤怒的电影” 。我们可以从海报中看出拉索洛夫的情绪,主角雷扎身体对着川流,回头斜视着观众,脸上带着愤懑和痛苦。一个正直的人怎会在这样的社会受尽欺压,这是导演所传达的疑问与不满。
也正是因为《谎言》中对伊朗社会的描绘,2019年伊朗革命法院以意图颠覆国家为罪名判处拉索洛夫有期徒刑一年与禁止出国二年,这也正是文章前段所提到的拉索洛夫以远程形式出席柏林金熊颁奖礼的原因。
神圣无花果之种
而当我们将视野放到入围第77届戛纳主竞赛并最终取得了特别金棕榈奖的《神圣无花果之种》时,我们看到拉索洛夫的战斗性依然不减,甚至有更为强烈的表达欲。
从剧情上而言,在这部168分钟的长片里拉索洛夫巧妙地塑造了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男性角色,即父亲伊曼。在职业上他身为伊朗革命法庭的调查员,负责案件调查并审判,同样地,他也是一名忠诚的教徒,当大女儿在阅览墙上的照片时,伊曼指出他的动作是对于真主的“屈服,信仰和无条件的服从”。
而在家中,伊曼也依然是毫无疑问的掌权者,因为他的职业需要,全家的搬迁与保密需求都听从于他,妻子Najemh无条件地簇拥以及两个女儿Rezvan和Sana对他的唯命是从都是他在这个家庭掌握至高权力的体现。
我们不难发现,伊曼就是拉索洛夫所想要打造的权力集成,一个集合了神权-公权-父权的利维坦式的怪物,从这个角度的切入我们也不难理解伊曼为何在剧情的走向中以一种《闪灵》式的方式最终走向癫狂和灭亡,正因“伊曼”就是拉索洛夫所想要唾弃的。
我们从电影的海报上也可以发掘出映衬我们观点的一点,整张海报的所囊括的人物,只有镜头聚焦到的女儿Rezvan和Sana以及背景的母亲Najemh,伊曼作为全剧的核心推动人物被故意地排斥于聚光灯之外,这正是拉索洛夫对所谓“权力”的反抗,“你越是妄图掌握极致的权力,我便越是运用摄影机将你排除在外。”我们仿佛在银幕之外听到了导演的如是说。
在故事的推进上,德黑兰爆发示威游行的大前提下,伊曼丢失的枪使他逐渐极端而变成了一个权力的绞杀机器,从影片初期拒绝签不明案件字的正直法官,到为了寻枪而对家人处以私刑的病态父亲,我们得以眼睁睁地看到伊曼的父权地位是如何被公权所入侵的,而他对自由意志的漠视也在拉索洛夫的故事里最终反噬了他。
毫无疑问,拉索洛夫的每一帧都是高度政治化的影像,我们也可以从他之前入围戛纳的序列电影,以及直到现在的《神圣无花果之种》中,看出在一个影像更加碎片化的当今社会,他是如何处理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政治倾向以及新的影像形式。
在情绪烘托上,拉索洛夫没有大费周章地去用影像复现“示威与游行”,也有可能式受制于他的艺术创作始终在政府的高压之下。导演选择了在影片中穿插大量的网络短视频以呈现示威游行的第一状态,这样的插入是生硬的,但是在画面的设计中这其实很精妙地构造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当剧情转向Rezvan的朋友被警察打伤而偷藏于Rezvan家中时,镜头游走于家中的各个房间之间,母女三人对受伤者的同情与父亲伊曼所代表的公权在房间内悄然发生着分裂,而关于示威游行的短视频素材在影片中端的插入,实则充盈了这个“拒绝承认外部世界变化”的家庭,也暗示着最重要的角色母亲Najemh由支持伊曼代表的公权转而支持女儿的变化,我们当然可以将这个屋子里的变化简单地看作一段剧情插入,但当导演是拉索洛夫时,我们很难不去联想到,这种“闭耳不听”的密闭式环境塑造,实质是对于伊朗整个国家现状的暗示。
相比于被简单地称呼为一名电影导演,拉索洛夫更像是文艺界少见的一名电影斗士,他始终坚持着在强权和高压中输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和观点,坚持用电影艺术进行自由表达。
伊朗政府用监禁和刑法应对拉索洛夫,拉索洛夫就用电影反击,二者的对抗来回持续了十年,拉索洛夫不断被逮捕,但又不断拍摄电影,而这种抗争的结果就是,拉索洛夫在国内被判处多项罪名,而他的作品则在欧洲三大电影节获奖不断,而拉索洛夫也通过逃离伊朗来阐明了自己的态度。
拉索洛夫的人生履历被自己的电影成就和入狱记录分割成了近乎独立的两部分,一块是国际上受尽荣华的著名导演,另一块却是在祖国不断沦为阶下囚的悲惨境遇。面对着《神圣无花果的种子》在今年戛纳主竞赛获奖,但拉索洛夫在伊朗国内被判决有罪监禁的现状,作为观众我们好像无法明白几部电影对政治的影响力究竟是否如此之大。我们只能殷切期盼于,若是在一个能够自由创作的电影世界里,穆罕默德·拉索洛夫将不再会是一只折翼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