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的优缺点都很明显,我个人并不是一个过于注重影片逻辑的人,尤其对于恐怖片而言一些灵异志怪本身就是很难被解释的。不管是导演故意造成逻辑混乱以再现主角心理进行博弈的描绘还是怎样, 但本片就是包含着很多的逻辑硬伤。但这些逻辑硬伤并不是我想要讨论的问题。电影本身绝对是不完美的,那么造成这种不完美的原因,以及这个不完美本身的魅力也是这部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仔细看了导演的访谈,以及一篇关于“类型实验"的影评,对此我的个人感受是,导演明显是一个没有经受过专业哲学训练的人,从他的用词也能看出其实并不是很考究(突然感受到了语言学的重要性)。这点对于大部分电影导演来说其实都无可厚非,但从罗泓轸的访谈来看他还是很想要在电影里呈现一些哲学性的思辨,那么对于哲学知识结构本身了解的不足便成为了导演的重大问题所在。

作为一名社会学家来说, 罗泓轸的思考是极其深刻的,《哭声》作为一个同时由电影本身与电影之外的共象所共同构成的庞大社会学类型装置也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社会学实验(我认为好的电影人也当然有成为一名优秀的社会学家的资质),然而作为一个姑且经受过一些哲学训练的学生(也就是我),平时看一些社会学著作总会有一种“你的想法固然深刻,但总感觉还没触及到点子上”的感觉,总而言之,就是觉得隔靴搔痒,触及不到问题的根本。看这个电影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导演在访谈里提到的“存在与消失”,以及上帝的善与恶等等问题,其实都是很多哲学家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导演痛斥很多观众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其实只是因为他表现得不够“哲学”而已。对于哲学专业者来说,这些问题是不言自明的。对于一般观众来说,这些问题的诠释又不够表面化,所以才会导致很多人好像都看不懂“导演到底在干嘛”的感觉。我真的建议导演能读读海德格尔。

事实上,导演对于所谓“存在”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此在生存论的基础层面。存在论是有层次的,最基础的存在论便是有关人,也就是存在者层次的存在论,这便是导演停留的位置。然而存在论所包含的层次繁多,对于上帝的存在更是要牵扯到康德所提出的“先验存在论”,甚至古老的亚里士多德对于“实体”以及存在普遍性等等问题的探讨,可见由于导演本身的哲学功力不够深厚,所以导致在对他所想要描绘的哲学概念进行诠释的时候,他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蹩脚地抛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哲学问题,仅此而已。并且他对哲学的理解也就停留在大部分人对于哲学的刻板印象,觉得用一些让人混乱的剪辑手法和对于哲学黑话的挪用就可以让电影变得深刻,但并不尽然。真正的哲学会让人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而《哭声》则是让人越拨越不明,因为它从根本上的哲学体系就是混乱的。

除此之外,可以隐隐约约感受到导演试图对善恶二元论的打破,以及对于怀疑行为本身的探讨。但还是因为导演本身哲学功力不足,把这种深刻思想仅仅表现成了某种停留在表象的行为矛盾,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作为“恶魔”的国村隼会被普通人迫害得仓皇逃窜,以及作为拥有肉身的存在来说被抛下悬崖了还能活下来并拥有“圣痕”。康德曾经在《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提到过,“如果审慎的批判不守住理性的界线,使理性只使用于经验,而且不限制理性的奢求,那么我们的‘理性只用于可能的经验’这一原则本身就会变为 超验的,我们的理性的限度就会被当做物本身的可能性的限度”,并通过对怀疑论的辩证思考指出:很多人进行怀疑思考时没有对自己在展开怀疑行动本身进行反思。导演对怀疑的理解也仅仅停留于把矛盾本身呈现出来,却并没有深入展开。这会让我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是让哲学思考更成熟的人来参与影片的制作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呈现方式吧。

影片中也有谈到神道教的自然主义,但这其实也都可以用《存在与时间》中的“上手之物”与周围世界等概念来解释。“周围世界的自然随着这个公众世界被揭示出来,成为所有人都可以通达的”“在使用当下而不显眼地上手的钟表设备之际,周围世界的自然也就共同上手了”,在海德格尔看来,人为活动与自然本身之间便存在着某种有离有合的游戏性关系,类似于人与自然的“舞蹈”,这些表现其实也与萨满教、神道教的自然崇拜似有若无地联系了起来。当然这也是我比较偏爱这部电影的原因。自然主义和物本身超越主客二元论的社会学一直是我很感兴趣的问题,所以这里引申得有点多了。不过影片本身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对自然的崇拜和敬畏我还是很喜欢的。

我并不觉得这部电影是优秀的宗教恐怖片。因为导演首先就没有明晰一个问题,也就是宗教学不等于历史学。我会觉得这是一部优秀的“历史(政治)+心理恐怖片”,电影里面对于历史现实的映射和心理氛围的描绘有多优秀在很多影评里也都提到过了。但导演显然把宗教信仰和历史学等同起来了。我看的宗教片不是很多,但看每一部的时候都能隔着屏幕感觉到很深刻很强烈的对于信仰的虔诚,但看这部电影我是完全感受不到的。这种对于信仰本身的强烈通达感是没办法被人类理性简单遮盖住或者是抹去的,我会觉得《仲夏夜惊魂》是一部很优秀的宗教恐怖片,因为可以感受到在理性的阴霾下导演与宗教信仰之间那种隐秘的联结,尽管阿里艾斯特是受《哭声》的影响才拍摄的仲夏夜惊魂,但就对于宗教本身的诠释来说,我会觉得是后辈高于前辈了。或许是二者本身所处的历史环境与宗教氛围的不同才会导致这种文化差异吧。

《此房是我造》据说是一部很优秀的哲学恐怖片,但我还没看过,可能看完之后会评价一下。

这里还想再多说一嘴《破墓》,我会觉得《破墓》和《哭声》是定位完全不同的电影,《哭声》甚至都算不上是纯正的恐怖片,但《破墓》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恐怖片,而且在这一类型里绝对算得上优秀。对于恐怖民俗本身的描绘也是《破墓》更多,不管是具体的风水知识还是巫术也肯定是《破墓》更考究,至于什么“抗日神剧”....硬说的话抗日倾向也是《哭声》更明显吧,《破墓》中对于日本鬼还更有某种悲悯意味呢,而《哭声》里对日本人就是以不折不扣的入侵者的形象来描绘的吧。。。只能说一些人,还是别对“文化挪用”“抗日”这些元素太过敏感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