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的原著我在高中的晚自习时早已读过,但早些年的记忆已经零落无几,只是对电影所要呈现的内容,还是大致了解。看电影之前,我以为会再度收获当初阅读时体验到的青春不复,暗恋无果的忧伤,或者重温到一些现实中也许不可能发生的浪漫,但看完整部电影之后,最感慨的却是岩井俊二在故事深处隐藏着的生命哲学。

一、岩井俊二的雪,与死亡相伴的点缀

雪几乎客串了《情书》的一半剧情,飘飘落下的白雪,覆盖住了整片大地,让世间显现出一片纯粹的洁白。在日本的文化中,雪也许是最切合物哀美感的事物,它飘然落下却又转瞬即逝,它的纯洁是暂时的,它唯一的宿命就是消融。因此,当电影中出现大量的雪景时,一种淡淡的忧伤感也就随之而现,然而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下,雪除了是哀伤的具现,还同样是生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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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书》中,雪常常伴随着死亡,也伴随着记忆。电影的开头,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一身黑衣的渡边博子躺在雪地上,然而刚出场的渡边博子更像是处于“死亡”状态,全身一动不动,呼吸细不可察,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过了几秒,渡边博子才霎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然后才站起身来,向着山下而去。这一段镜头其实就是岩井俊二对整部电影主题的暗喻,由死而走向生。

渡边博子一身黑衣,是为了参加藤井树(男)的三周年祭。因此,黑色就被打上了死亡的印记,而博子躺在大雪之中,也一定是在追忆逝去的恋人。但这一段的主角毕竟是生者博子,而不是死者,所以在飘飘落下的雪花之中,博子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向了山下的城镇。

此后,雪也如影随行。当渡边博子前往小樽寻找藤井树(女)时,天空中也是一样飘着雪花。她所追寻的是过去,而藏在背后的主角是已死之人——藤井树(男)。至于后来二人前往藤井树(男)失事的山地,想要与过去的记忆作彻底的诀别时,跟随他们一同前往的同样也是雪。

电影的另一条叙事线,女藤井树线中,雪同样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女树在和渡边博子建立起通信之后,开始帮助她搜寻记忆中有关男树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当博子请求女树去男树初中时参加田径比赛的跑道拍几张照片时,也是拍着拍着就下起来了茫茫的雪。这里的雪依旧和记忆分不开干系,同时还暗示了死亡。果不其然,接下来当女树偶遇了初中的老师时,就从她那里得知了男树早已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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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女树在暴风雪之夜高烧晕倒,窗外呼啸的暴风雪与已经失去意识的女树构造出了生死交融的意境。但岩井俊二镜头中的雪并不代表死亡,所以最终女树被及时送到了医院,成功地从死门关上走了回来。

可以看出,当生与死联系到一起时,雪就会出现。它不仅仅只是生命脆弱易逝的体现,也不单单是过去虚幻不可追回的表征。我认为,在岩井俊二的镜头中,雪的意味是自始而终的,从第一个镜头出现时,它就站到了象征着“死亡”的黑的对立面。博子一身黑衣,然而将她包裹其中的却是无边的白。的确,雪转瞬即逝,不可长留,但同时它又总在落下,总是那么洁白无瑕,像生命一样纯净。参加周年祭的博子不可自拔地沉溺在死的哀伤之中,但雪所具有的生气却也会将其唤醒。

二、死亡只是一种记忆,不应封住我们的生活

岩井俊二曾直言,《情书》受到了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影响,奈何村上春树当时不愿意将其拍成电影,所以曲线救国,自己拍了一部《情书》。

在《挪威的森林》中,生死是无法回避的问题。直子在恋人木月突然自杀后,一直无法面对木月的死亡,因此而挣扎、沉沦,最终却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然而《情书》就要乐观地多,在面对已经逝去之人时,岩井俊二让生者们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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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的两条叙事线分别对应着两个死者。渡边博子线中,死者是失足落崖的男树。而在女树线中,影响最大的死者是她的父亲。在这两条线中,生者对于死亡本身都呈现出一种抗拒的态度。

即便恋人已经去世三年,渡边博子却仍然对其念念不忘,在最初收到女树的回信时,甚至抱着一种假装这就是男树的回应的态度,这本质上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是不愿认清现实而选择去编造一个梦。

这条叙事线的另一个关键人物,秋叶,作为亲眼目睹男树遇难的人,他也因此而耿耿于怀。不愿再去登山,无法做到在白天去扫墓,这些都是秋叶想要逃避一面的呈现。但他比博子看得更为清醒一些,在面对女树的回信时,他并没有放纵自己沉溺于幻想中,而是第一时间就想去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他带着博子一起去深挖男树不为人知的过去,当过去的记忆呈现时,二人也一起走向了释怀。

很多人都热衷于探讨博子到底是不是替代品,其实这并不是电影的关键。岩井俊二的处理很简单,最后博子对着高山向已逝的爱人问候,说明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对这些的纠结。“回想起来,全是美好的事”,但美好,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永远把它牢牢握住不放,毕竟生命的常态,不是永恒的美好。

在最后,博子将女树写来的所有信都送还给了她,说明博子是真的释然了。那些承载着记忆的信不再是非留在自己身边不可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是那些美好的记忆,我们一想,他们就复活了,没有半点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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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女树而言,她最难以释怀的是父亲的死。父亲是由于发烧恶化而死,但女树同样感冒时却显得很无所谓,并且十分抗拒去医院。岩井俊二在这里的处理十分暧昧,与对博子对过去的强烈追忆不同,女树对于父亲的记忆反倒显得有一些无关紧要。

然而果真如此吗?在医院昏昏欲睡时,她潜意识里浮现的是父亲被推向急救室时的情景,当她急切地跑上前去,推开大门之后,尘封的记忆顷刻涌现,与父亲的死亡一同出现的,是初中时代的男树。可以说,并不是博子的信唤起了女树的记忆,而是对父亲的死的正视,让女树不再封藏有关初中的那段回忆。

在女树的记忆中,有一段场景让我记忆犹新。她在冰天雪地之中发现了一只蜻蜓,蜻蜓已经没有了生机,但它的躯干却是如此清晰完整。这一切又是不是对于女树记忆的暗示呢,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都被她封存在心灵的雪中了,然而一旦她愿意让他们重现人世,就会发现这一切是如此清晰,恍如昨日。

女树线中,母亲和爷爷同样面临着死者的困扰。当女树因为发烧昏迷时,多年前的困境又重新出现,母亲显得畏惧、怀疑,然而爷爷却坚持要亲自送女树去医院。他们的处理方式虽然不同,却都能体现出在面对记忆中死亡时的小心翼翼,他们都不愿再让自己后悔,幸运的是这一次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男树的经历隐藏在叙事明线中,通过两条线的交融,我可以拼凑出他短暂的一生。完整地审视他的经历时,我发现他也变得勇敢了。一开始面对女树,他虽然心有爱意,却不敢明示,于是试图用各种隐晦的方式让女树察觉到自己的爱。而遇到渡边博子时,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胆怯,第一次见面时就提出要和博子交往。无论男树出于何种心态,但至少可以见出他的成长。面对过去,他变得勇敢了,更加果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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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条线其实都表现出了一种对过去记忆的解构,两条明线的核心是死亡,隐线的核心是没有结果的暗恋,也就是枯萎的爱,消逝的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死亡。但岩井俊二想要说明,面对死亡我们并非无能为力,那些被封存的记忆永远就停留在那里,我们不应该和它们一起被封住,而应该勇敢地向前去,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不会因为我们开始新的生活,走向人生的下一程就消失不见。

从这一点上讲,我们永远不必担心背叛死者,因为记忆永远不会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