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聊“蓝·白·红”系列的第二部《白》。
《蓝》讲的是自由的局限——即便不考虑政治和社会因素、即便人拥有绝佳的自由条件(像朱莉一样无家庭、无职业、无社会关系却有一大笔钱),人也很难得到自由。回忆和痛苦会一直纠缠着你,这就是人性。
“自由”是个好概念,亦值得向往。但它无法扎根个体生命的内心深处,解决人们的情感困惑和人生疑问。基耶斯洛夫斯基对争取自由的尝试不置可否,他只是通过法国大革命这一著名口号追问人生的终极价值:人生到底有无意义?怎样做才算有意义?
那《白》又想说什么呢?
和上篇一样,还是先熟悉一下它的故事。与《蓝》相反,《白》的戏剧性是三部曲中最强的一部。
美发师卡洛从波兰移民到巴黎后突然变得性无能,他的新婚妻子多明妮向法庭提出离婚。卡洛不愿面对这一事实,在法庭上悲愤地提到:“平等何在?”。卡洛请求法院给他时间来挽救婚姻,但多明妮明确表示已不再爱他。
离开法院后,多明妮独自离去,只留给卡洛一只大木箱。有家不能回的卡洛只好到美发厅暂宿。第二天清晨,多明妮发现了他威胁要报警,但因卡洛交钥匙时的滑稽动作又回心转意,主动与卡洛做爱——在卡洛又一次表现出性无能后,大失所望的多明妮点着了窗帘,宣称要对警察说是卡洛放的火,吓跑了卡洛。
走投无路的卡洛只好到地铁用一把梳子吹奏波兰歌曲乞讨。同胞米戈拉问他愿不愿去杀一个想自杀又下不了手的人以获得报酬,卡洛认为这人有爱他的妻小还想自杀不可思议,因为自己虽被多明妮抛弃,却仍爱着她。卡洛带米戈拉到多明妮的楼下指给他看,却发现房间里有男人的身影。痛苦的卡洛给多明妮打电话,传来的却是后者的叫床声。
倍感侮辱的卡洛决定藏在大木箱里,让米戈拉带他回华沙。在华沙机场,箱子被一群窃贼偷运到垃圾场。惨遭一顿毒打后,卡洛艰难地回到他哥哥经营的理发店。
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但卡洛不满足于只当一个伺候人的理发师,他利用偷听来的信息提前预定了房地产商想买的利润极高的土地。为筹措购地款,他答应米戈拉做杀手,但当他发现想自杀的就是米戈拉本人后,他用一把空枪将后者从绝望厌世的情绪中“震醒”。自此二人成为生死之交。
卡洛转而以十倍价格卖掉土地,开设公司,一举发迹。因无法忘怀多明妮并欲报复她的绝情,卡洛在米戈拉的安排下精心策划了假死。他立下将所有钱都留给前妻的遗嘱并发出讣告,将多明妮骗来华沙。在“葬礼”上,躲在附近的卡洛发现多明妮流下了泪水。
“葬礼”之后,卡洛突然现身并主动与多明妮做爱,在证明自己不再是性无能后偷偷离开宾馆,而多明妮则因涉嫌谋杀前夫被警察拘押。
悄悄来到监狱的卡洛在楼下用望远镜注视窗前的多明妮,她向他打出手语“很快我们将再结一次婚”,卡洛默默流下了眼泪。
在上篇文章中我说《蓝》的故事在这个时代会让很多人觉得“怪”,那《白》恐怕就不只是怪,甚而有点“招人厌”了。我都能想到若今时今日出现这样一部电影,会被骂成什么样子:这什么“神经病”剧情?渣女劈腿,恶男报复,打倒基耶斯洛夫斯基这个厌女老登!
——“盖棺定论”的“聪明话”到处都有,但在这个充满戏谑和荒诞色彩的故事背后,基耶斯洛夫斯基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呢?
对多明妮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使卡洛以“平等”之名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目的无非是要向多明妮证明自己的能力。可在大功告成之际,卡洛却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并无意义。因为卡洛的胜利其实建立在对多明妮新一轮的“不平等”上。看来,“平等”的观念并不如卡洛标榜的对自己那么重要,他想要的不是“平等”而是“超越”。
之所以说这部电影“不合时宜”是因为平权、女权是眼下最热门的话题,看看如今的电影吧:国外有《某种物质》,国内有《好东西》,口号都很响,表达都很恣肆直接,人们讨论得不亦乐乎。
举个例子,除“见色起意”外(对男人来说,外貌因素即便不是决定性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很多男人会为自己爱上一个女人给出这样的理由:她理解我。
男人是很看重这份“理解”的,就我个人观察,很多男人对事情的耐受力不如女人,但倾诉欲要超过女人(只不过不一定会和女人倾诉,女人也未必要听)。如王志文所说:“想半夜三更拉一个人起来听你说话不容易。”——但问题是:凭什么?
如果你的心智水平、人生阅历、社会地位、物质财富......高过她(这都是女人会爱上男人的原因),为什么“高”的人反而需要更多的“理解”?你不是“高”么?那怎么理解?“高”更容易理解“低”才对。如果你自诩比她“高”,那你就该更多的理解她,而非以“高”出来的部分作为让她付出“理解”的代价。
也就是说“她理解我”这个心满意足的理由暗藏这样一个心理前提:“低”需向“高”看齐、“弱”要向“强”迁就——这就已经是不平等。
譬如:一个样貌平平的男子去恭维一个漂亮女孩的外貌会怎样?——只要这个女孩不讨厌这个男的,只要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她大概会瞬间开心的。而“开心”就已经主动将自己置于“不平等”的位置上。为什么要允许男人“物化”你?为什么你在收到夸赞后不反恭维对方的长相?
这事儿一细想就全乱了。如果人那么在乎“平等”。
《圣经》中上帝用亚当肋骨造夏娃的故事象征着无论男女都是“残缺”品,他们需用心寻找“另一半”来“补完”自我,可谓点出了亲密关系和两性情爱的实质。
这时却有人喊出了“平等”......不觉得“平等”和“缺失”、“补充”之间是有矛盾的么?有“缺”有“补”则必分高下、主次、强弱。
两性情爱没有必然、恒常的平等点,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平等点”接连不断地出现,等着双方去占、去超,这意味着爱情和婚姻中的“平等”是偶发的、暂时的,当眼下这一“平等”暂时维系住两人的平衡后,立即会有一方不满足于此,希望自己能获得“更平等”的待遇,继而催生出下一个“平等点”。在上一场“平等”中率先抵达的一方未必能在下一场里抢占先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人不断在爱情中追求平等,但在这一追逐的过程中,“更平等”或曰“不平等”才是常态。
——这,就是《白》想告诉我们的真相。
不像《蓝》中大量运用直接表现心理的镜头,在《白》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尽量展现日常生活的真实形态。所以,本片的摄影风格基本是现实主义的。留心以下20处场景,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表达。
1
卡洛在片中一直受辱,鸽子屎正是起点。鸽子是贯穿全片的意象,是平等的象征,也是命运的见证——它们将目睹卡洛从“低”到“高”的转变。
3
扔瓶老人再度出现。相较《蓝》中朱莉的无意漠视,卡洛的态度要恶劣地多:他面带嘲讽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种嘲笑可以理解:卡洛在穷困潦倒之际,发现了比自己还要惨的人,这让他的心态“平和”了不少。
基耶斯洛夫斯基说过“人们想要的其实不是平等,而是更平等”——这句话的意思是:所谓追求“平等”只是不停更换心中的参照系,有了一个“平等”,就会要求下一个更高的“平等”。在卡洛看来,与老人“平等”意味着“不平等”;而与多明妮“平等”,才算真正的“平等”。
5
卡洛到处流浪,无意中发现了一尊如妻子般白皙美丽的雕像,卡洛怔怔对着雕像发痴,此时在卡洛心中,妻子的形象仍旧是完美的。
7
卡洛给米戈拉指出妻子所在的窗户,米戈拉误以为是海报上的碧姬·芭铎。这里埋着个梗:那是电影《蔑视》的海报,象征多明妮对卡洛的态度。
卡洛在电话中听着妻子的叫床,这一刺激让他决心追求“平等”:公用电话多吞了他两法郎,卡洛找工作人员厉声要回,他以此方式开始他“平等”的第一步。
10
一脸瘀伤的卡洛修复着雕像,也在修复妻子破碎的形象,他与雕像间暂时达到了“平等”——但那是因为卡洛失去了多明妮这个参照系,“平等”的参照对象不可能长期缺席,这种“心中的平等”没有意义。
12
保镖是卡洛理发师之外的新身份,也是他追求平等的手段(为了挣更多钱)。配发的枪(只能发射催泪气体)具有报复的含义(针对多明妮的报复),也贴合了卡洛性无能的特质(空枪本身有性无能的含义)。检查枪口的动作,象征自我审视。
14
卡洛救下米戈拉后,二人如孩童般在雪白冰面上嬉戏。这一画面既传达出米戈拉的精神获得了解脱,也说明相较多明妮,卡洛率先与朋友达成了真正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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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终于选择丢弃象征屈辱的两法郎硬币。他把它扔进自己假死的棺材中,带有埋葬过去的企图。从前那个无能的卡洛已经“死亡”,他即将以“更平等”的姿态出现在多明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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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子的每一节看似平齐,实则各有长短。因为基线是倾斜的。由此可见:1、个体因先天、自身的差异,真正的平等并不存在;2、即使达到了某种平等,人性也会继续朝着更平等的方向趋近;3、平等因不断更换更高的参照系而永无止境,人与平等的距离也在无形中被放到无限大——就像梳子每相邻的两节长短可能差不多,但两头两节的差距肉眼可见。
20
但这爱不是“平等之爱”,前已讲过,恋爱的双方,总在你追我赶地朝“更平等”一路狂奔——譬如眼下被蒙在鼓里的多明妮就急需恢复自由身,与监外的卡洛“平等”。
我们大可试想一下:当出狱后的多明妮发现了卡洛做局害她的真相势必要展开报复,那就意味着她得了“平等”就会要“更平等”。
平等与更平等的矛盾让平等转瞬即逝。
一贯如此,永远如此。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态度是:即便如此,也要爱。
你说:片子都拍到这份儿上了,那“爱”又是什么?
基耶斯洛夫斯基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