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西》中,Léa Seydoux饰演的女主角France是一位常年生活在公众目光中的精英。借助摄影机和演播室,她为自己炮制了一个受人爱戴的“公众形象”——一个极具人文关怀精神的女记者,奔波于断壁残垣、枪林弹雨之中,为公众献上战地前线的一手新闻资料;但只有她的助理和同事知道France的“私密形象”——一个上层阶级中养尊处优的虚伪女人。她或是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听邻座高谈阔论“资产阶级的美德”;或是坐在阳光明媚的泳池旁边假装关心着第三世界的苦难。
France的“公众形象”与“私密形象”之间的悬殊差距,代表着无孔不入的现代媒介越来越将人们推向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借助媒介的力量,人们得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而随心所欲建构自己的形象。而在众多媒介中,影像因其感染力强、且易于捏造的特点,而成为最强大的一种媒介骗术,而它也正是France塑造自己公众形象的工具:影片开场后不久,一场无比滑稽的戏就向我们展示了France是如何在采访现场弄虚作假,通过摆拍和后期剪辑来编纂出一条“新闻素材”的。
尽管两种形象之间的分裂巨大到连观众都为之感到尴尬,但身在其中的France却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从肆无忌惮的眉来眼去到尖锐地向总统发问,从演播室里的正襟危坐到和节目结束后与同事嬉笑怒骂,France切换自如,并未感到丝毫矛盾。她早已习惯于媒介所赋予的双重身份,沉浸在夸赞与爱戴(“民众很爱”、“你红得发紫”)之中得意忘形,甚至自己也错把自己的表演当成了真实。
然而,接连不断的争议事件逐渐捅穿了媒介所维持的那层假象的薄膜。在此处,《法兰西》并不只是简单地让France展露出她虚伪的面目,相反,杜蒙向我们展现了她找回真实的过程。意外撞车、出轨、受欺骗、丧失亲人……在无数戏剧性事件所唤起的真情实感的冲击下,原本已经习惯生活在精神分裂之中的France被迫直面现实的世界,悲痛原本只是在摄影机那一端的素材,现在则肉眼所见、肉身所感。
痛苦挣扎之后,France在结尾牵起了欺骗过她的男人的手,走向了屋外的现实,尽管这代表着她也要同时走向巨大的空虚和绝望。镜头向前推去,我们看到France在流泪,这一次,泪水不是面对摄影机的媚俗做戏,而是真实的悲伤。
《法兰西》中,多次出现人物戴着蓝牙耳机打电话的情节,这或许是“精神分裂”的另一层体现:人物明明在对着谁说话,却像是在自言自语(注意,电影从来没有给出通话另一方的画面/声音)。如果说影像媒介带来的是身份的多重性,那么语音媒介带来的则是交互对象的多重性。同样是在开场后不久,France回到家中,丈夫一边和另一个人打电话、一边对她做表情和手势,两个语境中与不同对象的交互被融合至同一个情境之中,效果滑稽而有趣。
有意思的是,让France身败名裂的,同样也是一组被发送至错误的对象的话语:节目直播过程中不慎打开了麦克风,将私密的对话公之于众。
最后,提一下《法兰西》中令人印象深刻的车内视角。我们看到France坐在大得不成比例的、洁净得几乎像是不存在的挡风玻璃前,整个车内空间极为宽阔敞亮,绝不可能是现实中的视觉。而车内视角之后总是接着一个正常的车外视角作为对比,告诉我们这不是简单的“穿帮”。
France前往自己撞伤的小伙子(一个杜蒙式的怪人)家慰问一段中,车内视角的怪异更甚,她下车时连开门的动作都没有——因为根本就没有门,也没有车的外壳!
接下来,我们看见一个藏在树丛里的狗仔对着France偷拍了一张照片。
嗯,也许车内视角所力图表现的,正是一个受影像媒介所控制的世界——宽阔、明亮、干净、敞开,没有界限,没有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