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Mr. Infamous,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年后难得密集的定档喜讯中,入围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困在心绪中的儿子》(以下简称《儿子》)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一如令导演佛罗莱恩·泽勒声名鹊起的前作《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下简称《父亲》)。
泽勒在以导演身份征伐影坛之前,是法国一位颇为耀眼的小说家、剧作家。他从书页、舞台转写到银幕的「家庭三部曲」,目前完成两部,都很明确地聚焦当代社会大众熟悉的疾病。
于是,电影作为艺术之余,对于疾病的直面、引导与深思,构成它面向社会价值的奋力冲击。
有了这样的前提,《儿子》的优质,是「理应」的。但它却意外落败,国内外口碑的双崩,对比《父亲》在奥斯卡实至名归的辉煌,显得格外寒碜。
平心而论,《儿子》如果被单独打量,甚或忽略导演本身的成就,它定然不会是一部烂片,最多被说是平淡保守,新鲜欠奉,阵容浪费。
但显然,「辈分」落差成了放大缺点的惨白基础。
《父亲》最精妙的地方,在于本就超越寻常建构的强烈悬念。父亲(安东尼·霍普金斯饰)终日如在云里雾里,周遭人等,哪怕是曾经亲厚的女儿(奥利维娅·科尔曼饰),也不断变幻面相。
寻常经验变成现下认知的最大阻碍,故事就在不断复写之间,跌向时而惊悚时而科幻的巨大悬疑。最终谜题揭晓,所有超出常理的感知,非但不是虚构,反而是阿兹海默症患者的真实视角。
奥斯卡帝后级别的表演尘埃落定,那一刻恍然大悟且不由分说的信服,极速由理入情,直接冲垮情感防线,把人打个措手不及。
很难想象,对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关怀,能通过如此诡奇的方式呼啸落地。毕竟我们已经见过太多类似电影,包括让朱丽安·摩尔封后的《依然爱丽丝》,都是从一种略带俯视的平视角度去观照,去共情,然后升华,在尊严的废墟上,竖起掺杂爱或关切的自重残碑。
反其道而行之的《父亲》,其时间囚牢精巧搭建的魅力与哺育深度,要大于霍普金斯对影片的巨大功用。
那到了《儿子》,又反了《父亲》之道而行。不是不该跳出旧有路数,而是当观众对又一座叙述迷宫翘首以盼时,得来的非但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巧思,反倒是更显寡淡的平铺直叙,就很「不该」是泽勒的出手。
病症不再是,也确实不应再是终极悬念,但对于很多观众来说,明明已经看出儿子尼古拉斯患上忧郁症,但偏偏是更该有经验的西方中产家庭,毫无辨识能力乃至应变能力。
这一方面,打薄了电影事理与情感的双重基础,另一方面,使得电影更像是介绍病例应对的科普视频,而这也显得漫长的艺术铺垫,沦为冗杂摆设。
再者,承担病患尼古拉斯表演的,是个相对青嫩的年轻演员,即便表现不差,但在呈现跟阿兹海默症某种共通的隐痛与迷茫时,很容易被《父亲》霍普金斯压倒性的诠释所贬损。甚至戏份最足的父亲彼得(休·杰克曼饰),也会在《儿子》里,叫霍普金斯客串的爷爷迅速遮蔽光芒。
戏剧重心的轻重对调,有太过凶残的降级抗衡,而一切现实主义手法愈发在不够真实的裂缝里,显得轻浮,显得想当然。
彼得作为一个典型的白人精英中年男性,附加的职场背景,是不断对接光溜、模糊得有些滑稽的宏大事业,桀骜剪影对应的,是巨大落地窗外象征地位与资产的摩天大楼群。
当这样一个人物说自己小时候何等落魄,何等懂事,观众其实很难从那些标准化的云端视野里,及时找到一些苦难生根发芽的有温度的落脚点。
过去移除得过于干净,他甚至比尼古拉斯所背负的「无病呻吟」骂名,显得更名副其实。当然,预期说跟演员表现关联,不如说更关乎电影呈现方式,在跳出「家庭」范畴后,没有及时修复与人、与真实的羁绊,相当于把人物半路放飞。
要把他固定到家庭链条上,这个人物才在相对充足的细节描摹里,获得稍微确切的实际表现,或者说功能。
而这又要提到影响《儿子》口碑的第二个「辈分」落差。
不少观众有一个误区,认为电影绝对的表现重点,是明显困在心绪里的病患尼古拉斯,电影的浅淡,一定程度上跟角色的浅淡相关。
但其实,泽勒略显创新的地方,是在代际关系里玩了小小的一个套娃结构。即哪怕尼古拉斯与最需要强调的病情紧扣,但是同样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不能排除彼得。
甚至可以说,比之患者得到的焦点,同时是父亲与儿子的彼得,更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即便他的病症没有外化与强化,但是这个角色,既是致儿子患病的父亲,也是被父亲致病的儿子。
「诅咒」的核心,被《父亲》既有的病患与主角这一关系所掩盖,突出得不够细腻,不够强烈,不难理解很多观众在速食后看轻的心态,毕竟《儿子》的清淡疏散,构不成《父亲》的强烈抓力,白白错过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但即便彼得能够成为不二中心,他也没办法在电影对抑郁症的对焦中,以本身的人格魅力,或者说悲剧色彩,赢得足够多的观影兴奋。
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反讽的核心。不仅跟无数家庭一样,被上一辈折磨出心理阴影,却依然盲目自信地觉得,自己一定会是父母的反面,谁知打骂儿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悲哀,流淌在太多家庭里,于是电影把对人物的疼惜,生生转化为窒息。
而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无意中也成为父亲或男性群体的集体讽刺。当养家糊口叠加上追逐理想的理由,男主外的传统家庭观念渐渐裂变为缺席家庭看护的借口,甚至更显得男性在面对关爱、陪伴等问题上,过于理直气壮的怠惰与怯懦。
从自视甚高的姿态,到更快凸显出来却也「合情合理」的暴力反应,显出心理素质实际上的相对脆弱,以及对所谓女性职责的过分轻忽。于是前妻与现任更容易体察并表现出来的体恤,强调了男性更情绪化的实质,以及女性对男性这种实质的习惯性偏袒。
可惜这些还能深挖的点,在主创无力招架轻重的处理中,只剩东一榔头的响动,而且在观众对前作的印象以及宣传摘取的焦点里,给模糊掉了。
他们对彼得的不够了解乃至无从了解,就像是彼得他们对尼古拉斯那样。悲剧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可戏外观众,在拉锯中早就失去了对圆满的希冀。集体等待枪响的阵势,何尝不是再次先于彼得们,对角色命运,对电影,提前有了几乎能算不耐烦的判断。
这样看来,两部电影的关系,也像极了《儿子》里的父子关系,即《父亲》在上,《儿子》难免困在心绪里。
泽勒想要通过关注度愈发走高的病例,连接「家庭三部曲」的表达,如今看来,下一部更有步履维艰的可能了。
但回到开篇所说,《儿子》能在国内这个时候上映,哪怕欠缺口碑回馈的票房表现,起码能进一步提高大众对抑郁症的认知和理解,这也是不可忽视的社会价值。
尼古拉斯自残,觉得不是伤害自己,而是释放自己,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了抑郁症,需要专业援助。彼得他们觉得只要有家人陪伴,只要有肯定和爱,甚至只要提醒是个男子汉,就能把这些负面情绪连根拔起。
没有任何一个人认清事态,即便把一切归咎于父母离婚,也没有带来直面问题根源的机会。最终悲剧的出现,就在于他们依然盲目信奉那些变质的、无效的所谓爱。
春节档的《深海》,可以视为国内观众理解《儿子》的先导。它跟《父亲》一样,通过最后揭晓病情,给超现实寻找根基,引导情感燃放,而更重要的是,它跟《儿子》一块展现了抑郁症的早发——无爱的孩子过早被自己无法明了的病症折磨,但即便有爱,一旦错了,也未必不会引发迷茫低落。
有人说这是消费抑郁症,但这部跟春节档「文不对题」的电影,还是愿意借一场绮梦,寄望一份明光的。不像胡编乱造的《如果声音不记得》,丝毫没有对病患的尊重,那才叫明目张胆的消费。
《深海》
这些年,我们也有一些不那么热门的电影,试图严肃呈现抑郁症的伤害,但成片的不够完备,错过市场,也错过观众。比如明显的真人电影《六欲天》,和隐晦的动画电影《山海经之再见怪兽》。
由此来看今年第一季度,就有两部态度鲜明的电影,来共同表达抑郁症患者的不被理解,不被重视,多少也是文明的讯号。
也许有一天,这类电影的社会意义不值一提了,这些话题也不再被人投机取巧了,那么到时,总该是要比今天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