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讲:“上帝给了每个人一个足够宽敞的杯子来盛装智慧,大部分人不盈顷杯,看似深稳无非浅薄,智者的水流溢出杯子所以侃侃而谈,库布里克的杯子飘浮在水面上,仰泳漂流,随性自在。”有意思的是,你居然打算继续看这通篇胡话,不会真的以为有人能看懂库布里克吧?
你知道的,库布里克是个火星人,或者说是个地道的疯子,随便怎么说,总之他聪明得实在不像是个正常的地球人,你永远无法写一篇“论库布里克电影的游戏性”这类混蛋文章来敷衍了事,因为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玩家,所幸的是我们还是拥有几个这样杰出的头脑的,纳博科夫就是其中一个,可以说《洛丽塔》就是他向世人摆出的残局,在对某一时空内人类的观念与常识不遗余力地迂回游戏与百般嘲弄后,我们依旧得承认这是一场智性游戏的邀约,密码与迷宫都已经精心摆设好了,诱人的玫瑰花园等待着突破者的闯入,只有能与之相匹的智力是唯一的钥匙,道德、情感与理性都无法进入其中。
正如亚历山大大帝一剑斩断了错综难解的绳团,或许有些困难到一定程度的迷宫根本就没有入口,解开它的唯一方式是另说一个旗鼓相当的谜语,作为一种性灵的遥相呼应——这也是我对于纳博科夫和库布里克两作“Lolita”关系的想象。
言归正题,如果将库布里克电影的台词比作一行卓丽的长诗,那么它的韵脚有时大多是“-y”,可能会重复两遍,不妨称双重叠音(或许象征了一种内在的撕裂与紧张的对抗,听起来像是沼泽冒泡的病态),偶尔甚至重复三遍,也就是三重叠音(其中很明显有奸猾的轻蔑与危险的挑衅,往往是一种绝对暴力的潜在伏笔)。
三重叠音
库布里克电影台词中的韵脚有时多为“-y”,其实是和它内在的台词节奏(多为两遍三遍)重复是分不开的,比如《发条橙》中那个坏得不可救药的小混蛋Alex,他经常会把同一个单词重复三遍,比如
“Hi , Hi, Hi ,there”,“righty , righty ,right”,“welly , welly , well”,
这种回环扬抑的音调和耐人寻味的语法着实是《发条橙》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余音绕梁的那种阴魂不散,然而可能是为了契合语法规则,需要将形容词变形为副词修饰最后一个形容词,于是成为导致了“-y”韵脚大量出现的一个原因。
即使是在库布里克算是比较正经古典的《巴里·林登》中,我们也可以觅得这种奇妙的语言风格出现的踪迹,半路打劫的Feeney队长在获知搞了一笔大钱之后,得意洋洋地回旋了三声“well,well,well”。
这种回环往复的音律给人的印象接近一种冷峻轻蔑的狡黠,三重叠词的使用者往往是伴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与奸猾得意的狂妄,而他们炫耀的资本往往是光天化日之下张扬的暴力与自诩优越不可一世的智力。遗憾的是在《洛丽塔》中缺少类似于Captain Feeney与Alex这样性格的角色,Dr.Humbert即使手上拿着枪的时候,也显得沉重与老实,因而这样的格调并不适合它,而Quilty虽然足够油滑奸诈也十分神经质,但毕竟是个不擅长肉体暴力的软蛋,他更青睐用所谓“文明人”的方式在精神的战场上摧毁对方,进而尖刻地施加凌辱与嘲笑,因而出现的比较少。
非常有趣的是Quilty在被Humbert胁迫念认罪书之前,油腔滑调地卖弄了一番,如果用Diu来表示那个音,则是——
Diudiudiudiudiudiudiudiudiudiudiudiuuuuuu
也可以算是三重叠音的一种变体。
话说回来,我们不妨再来聊聊《洛丽塔》中暴露的库布里克对于“-y”这个韵脚的热爱,可以说这是在他别的电影中绝无仅有的自我展现——
当然这里更应该归因于纳博科夫的原著,但是我们可以注意到库布里克在电影中对之加以近乎神经质的重复,可见他真的很喜欢这个词(也或许是它的韵脚)。
Alrighty.Alrighty.总共重复了两次
Dr.Keagy.
Tragedy,and comedy and fantasy——这里对“-y”的尾韵绝对是强迫症式的依赖,似乎就像是氧气一般不能片刻脱离。
“Gee”基本是Quilty的口头禅,在片中出现了大概不下十次,也可以将“-e”韵视作“-y”韵延长的变体,故意将“Geez”缩减为“Gee”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出这种强迫症的确凿影响。
Mighty pretty.
其实从对话中经常押的尾韵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风格和气质,“-y”像是水管破裂的尖鸣,或是小刀在黑板上划过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总之是契合于比较神经质,过分敏感的天才性格,如上文分析在《洛丽塔》中也只有Quilty符合这个条件,所以库布里克就把Quilty的台词大多改成“-y”结尾了,也算是他对于纳博科夫原著设定的一种有意为之的夸张改编吧。我后来又想到“-y”作词尾往往是形容词,这使得这个音韵的印象似乎天生便与那种出口成章而喋喋不休的天才绑定,它属于那种轻佻奸猾的风格,恰恰是Hunbert先生的反面。
双重叠音
原著与影片中最明显的一处双重叠音要数主人公也就是叙事者的名字——
Humbert Humbert片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双重叠音词,原谅我的懒惰,我累了
由于没有读过纳博科夫的原著,我至今仍未理解这命名的双重叠音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暗藏着什么样的谜底?到底又是一种怎样的邀约?是现实与精神双重流亡知识分子的身份迷失?或是情欲与道德之间的双重人格?还是说是一场宏大文本游戏的隐微发端?
Roman ping and Roman pong也是一处双重叠音词
但有一点似乎可以暗暗确认下来,便是Humbert Humbert与电影、原著中的其他双重叠音词一样,寄寓了一种内在的撕裂与紧张的对抗感,重复的吞吐声听起来像是病态的沼泽鼓鼓冒泡,令人感觉到一阵潜在的生理性不安,它是如此兴味悠长,以至于当你听到第二声回响后,总是尽力期待着那第三声, 等待那种反复撕扯悬置的分裂终结于那尘埃落定的第三声,统一于掌控一切的绝对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