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否认,它有遗憾也有瑕疵,但也取决于你品读的视角。我则是想从大小乔这两片拼图来展开,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切入视角,尝试去复述。这是完整的、不被删减的,我非常满意,姐妹就是对方的编年史,乔妍的心事就是缱绻的水纹,她们的相处每一段都是有效戏。

甘蔗田里迷茫的一跑,应姐姐的呼唤找到躺在干草堆把蔗块插签眉眼传情的少男女;猫儿一叫像十架日审判前鸡啼的审判,焖开鸡纵菌催眠毒性,放倒了让她们认罚下跪的男人,阴鹜的夜雾像意外弑父亡魂的追赶;姐姐剪了她的头发,替她捋顺,左右瞧瞧,满意地说,“这样就像了”;玉石矿的发财梦是雅各那碗甜蜜的红豆汤,身份证的从属转移,自愿让渡了长女的权利。那浸隐死亡意义的浇了油辣臊子的饵丝,反而成为伴着她贪嘴不设防的一碗,乔妍心头一滩硬冷的淤青。

那天发生太多事,目送姐姐欢快跑远,如此一别十七年,大小乔被接续的成长乱流各自搅开,形同陌路,直到姐姐颠沛七日从缅甸追到北京,游过主观上逃离抛弃的罪疚疏离,和客观上如今境遇云泥“无资格探问”的膈膜,在构想中是蜻蜓点水地皈依附靠,再抽身而退。

她们再见面的车站,小乔放着摇滚,大乔接到电话在楼梯上遥遥示意,提箱赶下,一手将散落鬓发拢至耳后。

大剌剌似乎心明敞亮什么都不放,零包递进车窗让妹妹暂拿,放好后备箱,坐进来,伸个懒腰,粗浑土气又似磨鬓撒娇的怨语,然后讨烟抽。是冒犯,亦是缓解情怯的无措,刻意拉近。本质矛盾,知道自己的举止都已进入另一双眼的审视,不敢细望,就像早餐店看见电视在放妹妹的剧,定定的其实看进去了,又霎时惊醒,迅速闪避,沉下眼帘,怕更深地陷溺。

都是脚踩漂浮海面的碎冰,慌张,惊惶,怕话一出口就野马脱缰,怕对方几个观量已盖棺定论,怕不被接纳。

所以大乔先变作很忙,折腾一番,坐定,再一望,深深地一望,这是才已看进去一切,早就心疼但先不明言,说了其他好多话,哇哇,你已经红到缅甸了,最后才伸手抬她的下巴看,“怎么瘦了这么多。”

小乔眼神忽闪,回答,现实中看着憔悴,上镜刚好。

重逢已辨认不出过去相连彼此的情感,亦不确定它还在,只余噤若寒蝉的悲伤。荆棘横在姐妹中间,对站观望,相吸引复推斥,拥抱的愿望如此强烈不复慷慨,心里藏痛苦的牛皮纸袋湿透了漏个不停,节节溃败。但她们都尚还倔强地高举旌旗,她们话语间互相扎刺针对言不由衷。

抬头望见城市中心你的巨幅海报,说想看雪天的长城。妹妹还是刺猬的武装,别演戏。

知道你最害怕听见什么答案,那就拿剪肉的尖嘴刀刺破它——真假掺半语重心长,要回身份证,要钱——然后打量你眼里涌上来的戒备和警惕,像逗弄小孩,直到躺在你说要给我睡的大床上,枕着手,才把爱用铜铁封固、带点无毒破坏性地流出,玩笑调侃的语气,一个问句:

“如果我说我想你了,想来看你,你可信?”

能直白出口的话,威胁、嫉妒和怨恨,反而都并不真的在意;而憋到末、甚至已经过了话题结节的那句,脱口听来最为天方夜谭,连自己也难以劝服,结果偏偏才是真心。

只有酒精和瓶装水的冰箱,生冷毫无烟火痕迹的摆设,妹妹介绍房间时一滑而过鸠占鹊巢的警惕,大乔都看进去了,所以她把缅甸的小吃放满冰箱,买菜回家做饭,只要一间客房。

这初始尴尬的关系被维持在微妙的一线,彼此谨慎而节制,不跨雷池一步冒昧闯入对方的实际生活,但又仿佛放肆、痛快、袒胸露背地,把潜伏的龃龉脓疱割开。

—说不定来北京的是我,当明星的也是我。

—不是你给的,是你选的。

这双向的矜持,使大小乔都能初步保卫自己,免于被对彼此强烈爱和依赖的渴望所压垮。

小乔梦底所恐惧的,或是她窥见了她内在的堆积物,姐姐是一把钥匙,把原本就雕刻在珠木屏风上畸形的控制和权力倾轧从模糊中显影,又开启了自我失落的秘密。

她轻轻一颤从梦中醒来,发现狂风呜嚎刮开窗,雪打了轻薄的满身。困扰她的母题有了另一个对话者,她也就有跃出牢笼剖腹相见的切盼了。

从接到《沫》这本剧作,小乔好像也走上了查韦斯去找德州巴黎那条铁轨绵延无际的路。存在主义的危机从来未解,所以一边放逐,一边追根溯源生命的起点。

浴室她第一次读戏,念出那段字,“橡胶管一端连接着气囊,一端被她塞进下体”,她眼睛上望,头发盖住脸,像站在一幅刻画着悲伤的地图边缘,有恐惧,仿佛在注视着一个素未谋面女人的崩溃和绝望。

在乔妍注视着阿玉下了那个决心的那刹那,她就被完全拖进了后者的生命里,与她一同崩溃大哭。阿玉,玉小姐,好像藉由演员这个她自主选择的职业完成了母女的还魂与共解,那里有她昔日逃避、却集合她最为敏感最脆弱的内在全数的答案,她得以为母亲辩护,哪怕脐带早被外人剪断,她的真实名字至尾不得而知。

因此明知作品已经为了商业价值为了献媚市场的“批判性”为了男性眼中“姐妹互助/女性主义”而将胎儿判了死刑,依然笑意盈盈盛装赴宴,被咸手揩油,被带点狞笑和猥亵含义地交予戮颈的刀,又假模假样绕场一周送还男性;被两端辖制,在精装的诊所布景里被隔阂,在镜头里被欺瞒控制差点送命只为逼她害怕从而缴械,连导演的认错都还是那句:缓缓,休息一下。

但她的不满

只在询问导演为什么孩子活不下来却得到一个妥协的答案

在她一边大口塞着食物,一边泣不成声,尝试体味母亲的时候,被导演打断;

还有,问沈皓明她到底适不适合演阿玉,他回以公司上市,你也是受益人。铜臭眼里的二流情人。

脆弱、心软,被算计,但她不得不抓住接近母亲的唯一一次机会。

只有大乔,手里还提着菜,看见小乔扶着肚子看剧本,站住,微愣,但没有出声。是小乔注意到她的疑惑,拉开衣服,“是假的”。大乔才放松下来,把菜归好放冰箱,“脚要再张开一点,你瞧我。”

小乔便第一次主动拿手摸上她鼓胀的肚腹,“重吗”。(前两次一次是系安全带注意到,一次是大乔按着她的手,逗她说,宝宝以后就靠姨姨了)

借由塑胶孕肚作媒介,源自骨血亲密无间的爱终于自由流通。本是羊水养出了我们,曾经分道扬镳,并各自默默流淌多时,总算,一条江流汇入另一条江流,能毫无罅隙地相贴,我能用力托住你摇摇欲坠的背脊。

大乔外放的“攻击性”也许源于当下对物质骨感的比较,同样好强、自尊,在衣帽间这个家中最能体现奢靡的空间,稍想起妹妹浸润上流优厚惬意的姿态,和脱不了的柔婉又娇美的女性性感,她像橘红的树花被照耀得璀璨夺目,不免轻轻有些自贱和悲哀,也想体会她的光鲜。

穿穿她的衣服,但都会叠好归还。

本不是嫉妒,更不涉争抢。

而无法拉上那些衣服背链,一件件试过却并不合身,因为怀孕格外沉重、甚至需要支撑住后腰的不便利的身体、发胖、挤压腹部的疼痛,让她又从样貌上自惭形秽,而生出一种对较诸我粗糙鄙俗而嫌恶的恐慌。这种不自觉的对自我羞愧的防卫,却是许多伤人言辞的起因。

而那端看着监视器的小乔,就她装摄像头的初衷(防备)来说,置身事外而让他人动手最为明智,但她两番都贸然入局,显然就是心软,不愿旁观姐姐的狼狈,因为一旦贴合姐姐的低落,姐姐的崩溃也会压垮她。

逐日膨胀的想念无法通过仇恨来遏止,“想穿漂亮裙子就不要怀孕啊”,埋怨和愤怒在震动,孤独和渴望在震动,爱和关怀也在震动,悲伤也在,小乔委屈得难受。好像还要生气,但装不住,拿来毛毯给姐姐严严实实裹住,抱着也要捂住不让它滑下去,“天冷,别着凉”。

姐姐躺在浴缸里装成割腕垂死之相,其实那日已经窥到妹妹的脆弱,密码012018,好猜到令人心酸,她一手抓着甘蔗(她们的过往),一边拿玩具枪打了一管泡泡去逗小乔,嘴里模仿着气声,笑开了(推开门的小乔依然是静静地——一如既往,哪怕多胆战心惊——去探她的鼻息,谁也不知道她那时会预估到多残忍的图景),但妹妹只是气一句,你是小孩子吗,就乖顺地脱了外套,帮姐姐擦背。

(还好,最坏的事没有发生)

(那之后大乔似乎就不开玩笑了。)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你也理解一下我”

小乔抱着大乔哭的时候,我感觉看见泪水撑破胸隘,海底破了洞,淹没石化的堤岸,让它复活。大乔也哭了,眼泪濡湿乔妍的心事这本书重启的那一面,眼泪也有独立的生命。

她们再次形成毛皮中最柔嫩的一面。相依傍坐。

有一个镜头我尤其喜欢,是姐姐遭于亮设局蒙蔽要开口和妹妹借钱,像是不得不返回了初再见的勾心对峙,万千不愿,仿佛这几日相处都是为了借钱虚情假意的铺垫,把她推到不齿的蒙羞炼狱。她推开门,看见小乔坐在黑暗里,面目神态都看不分明,大乔在门边站住有些尴尬地发了请,估计就怕小乔了然的一声冷笑,急于辨清。但小乔只问是不是于亮要借的。大乔于是也走入了黑暗,两个人同在黑暗里,反而看清了对方,月光像絮,滤过杂质迷蒙上她的脸,百年孤寂。

幺婆怂恿小乔也从没想过要伤害姐姐,她说你让我想到河沟里密密麻麻吸我血的蚂蝗,但转而握住姐姐的手,摸上指节的粗茧,抚过褪色秃翘的指甲,说你离开他吧,我不会让你受苦。

同样,再担忧于亮,大乔也没想过要利用妹妹去办成任何事。在衣帽间她又在利欲熏心的豺狼面前为妹妹守卫她的珠宝和财产,妹妹看见他推搡赶来,护着怀孕的姐姐,说他想要就会给他,而姐姐又反而把妹妹挡在身后。

姐姐也许在想别的事,但那一刻都出于本能,也许是个性生猛,惯于做挡在妹妹身前的人,也许是觉得妹妹软弱,清瘦,在直接面对原始的拳脚暴力时落入下风,不允许他划伤她与事业成功挂钩的皎白的面容,她自己却是糙惯了的,哪怕怀着孕,也自然地成为屏障。

孩子在这次争执后呱呱坠地,那黎明中沉浮着流向佛塔的死亡,在姐妹传递襁褓、温热的怀抱间转为新生的意义。

是那时乔妍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并且再成为了三个人。(片名出现)

当时沈皓明霸道地要掌握小乔每一束命脉的分支,一见到和她有亲缘关系的表姐,就加微信,从此和她最隐秘的肋骨绑定在一块,(小乔欲言又止,担心他伤害姐姐或者妖言蛊惑,却无法当下明言,她们之间目前横贯着钱这一座隔阂。)

但同样是姐姐,打破了他的垄断,追尾车祸,小乔下意识打电话给沈,但实际上困局是姐姐化解的,“我演得好吗?”“好。”

大乔让小乔长出了新的一缕脉叶,它不受捆绑,强壮锐意。

身份的失落和寻回,都像沈皓明轻飘飘的一句“根本不在意”。婴儿的死活和性别,都像一场“你可以再生”的廉价交易。

沈皓明壁上观乔妍眉目带笑哄婴儿入睡,将她冰山一窥温柔和软的母性与生育联想,再牵带起怀孕本身的性归属的龌龊意淫。以脆弱的初生儿做人质要挟她签署商务的契约,进而是亲密关系的深层辖制,就要在这五年内,让你与我不可分割。

在镜像的、纠缠而相切的命途困境,经过男性丑恶的联盟而合一,把乔妍从温吞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推出来,撞到残忍伪善的实体,破釜沉舟地突围。

乔妍想去触摸被沈放下的孩子,被他紧逼到合约的供桌。桌上陈列着菌子,十七年前的分岔点在这里重启;背后是咕噜冒泡的火锅,和高架的、待为刀俎的火腿。他尝试用身体去圈禁、去压倒、去围抱、去钳制她,把她抵在雕花木屏风上,而乔妍抓起了身边一切触及之物,丢砸、自卫,最终拿起火腿,还有木头托盘,一下,两下,眼泪汪汪,鲜血淋漓。

她依然是温软的乔妍,注定不能像姐姐一样生猛,她一开始只是说把钱还给她,到最后也没有用料理桌上本有的刀具、或者身侧的瓷瓶碎片,去造成更大而不可逆的伤害。

她站起来,还走不稳,蹒跚着,把手在衣摆擦了又擦,干净了才去抱孩子。抱起孩子,走入雪里。

我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开怀的笑容,放松的、有胜利含义的,温柔地看看熟睡的孩子,再看向前方,嘴角牵起,舒畅、欣慰、挣脱的自由。头发凌乱,额头的口子还渗着血,我以为那灯就是霞光,把她的脸染得暖绒绒。

或许乔妍也没有想到很远,她当下只是觉得完成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救下这个孩子,还给她的母亲,自己的姐姐,解开金丝雀脚下的枷锁,去照顾她的家人。

我很开心的是乔妍最后走出了落雪的阴霾的北京。举着鲜花,穿过熙攘喧嚣的街巷,坐在小店,在阳光灿烂的瓦城。

大小乔之间缺席的十几年岁月,或许像水晶囊芯无数细密硌人的小颗粒,但我相信她们能以相同的、温柔而包容的母性氏族的气息,将尖刺含化成相互扶持的基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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