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电影总是能引发诸多争议,这一次的《江湖儿女》似乎风波更甚。
贾樟柯的电影总是让人翘首以盼,但大多数人看过之后,心里仍然会默念:老样子啊,似乎和上次也没什么分别。
不喜欢他的人骂他装逼、闷骚,拿国人的伤痛与愚昧去迎合歪果仁和电影节评委。
喜欢他的人高呼:他是国内仅存的现实主义旗手;失去贾樟柯,我们就失去了呐喊的标准口型。
大部分人并未看过他以往的作品,只是在众人或赞或贬的舆论推动下走进影院,在影片戛然而止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电影没头没尾的,就这么结束了?
原谅我的心直口快,我讲出了观众真实反应。
然而拿了那么多奖的贾樟柯真的徒有其名么?又或者是这一届观众真的不行?
也许是大伙儿看惯了国产主旋律与好莱坞商业片,对于标准格式的文艺片(闷骚片)有些水土不服。
那么怎样才是贾氏电影的正确打开方式呢?不妨从头聊起……
1、贾樟柯的乡土情结
正式让贾樟柯走入大家视线的是1998年的《小武》,和之后的《站台》《任逍遥》并称故乡三部曲。它们让贾樟柯代表中国电影的新生力量走向了世界,并在欧洲电影节上屡获提名与奖项,也顺便在非官方的盗版碟片界捧红了毫无表演经历的王宏伟与赵涛。
“非常多的人的生活状况被遮蔽掉了,若干年后想想大多数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你从当时的银幕上寻找,全是假的,全是谎话。”这便是贾樟柯扛起摄像机的理由。
“我觉得中国需要一些非常彪悍的个性的人,彪悍到可以独立的与这个时代共舞,参与到里面,改变它,影响它。而不是穿上盔甲,说我是独立的,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事情覆水难收。”
可以说,这个时期的贾樟柯很纯粹,也很勇敢。没有如今神通广大的网络,如我般的众多小资(资金的“资”)青年把他奉若神明,一切皆因为他的低调与神秘。大家只见其片,不闻其声,不见其影,连他长个啥模样都不太清楚。
这便是“神秘”的力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可以两年一部的拍出如此与众不同的闷骚电影,完全突破了那个港产武侠与枪战片肆虐的年代里普通影迷对于电影的认知。他竟然比王家卫还小众与高冷,摇晃的摄影,莫名其妙的长镜头与空镜头,土的掉渣的腔调,沉默到尴尬的人物对白……这一切是那么的质朴,却又令人耳目一新。
比起墨镜王来说,他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对他的印象只能是,一个饱含乡土情结的山西导演,通过“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走向了世界。
然而,他能走出自己的世界么?
2、贾樟柯的微观世界
2004年,贾樟柯完成了新电影,片名就是《世界》。
多么大气与响亮的片名,他真的要走出山西走向世界了么?
观众们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贾樟柯镜头里全新的世界……没成想居然只是“北京世界公园”里的微缩景点!我们都把望远镜举起来了,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那一刻,我的内心是失望的。表面上是因为我没能看到我期望中的“世界”,里子里却是那个年纪的我仍然没能读懂贾樟柯心中的“世界”。
佛祖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界之大,我们无可想象;世界之小,我们同样无法理解。
贾樟柯的“世界”既无比粗犷宽阔,又无比的精致狭小。我们想窥视,他却想目送……
3、贾樟柯的城市视角
第三次重新认识贾樟柯,是《二十四城记》与《海上传奇》。
这里有他对于除故乡以外其他城市的认知与记忆,上海、成都,沿海、内陆……地域的变化并没有改变他讲述中国的视角,这永恒不变的视角便是——“时间”。
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直至新世纪……
贾樟柯永远在讲述关于时间的故事。时间的流逝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感悟、怎么样的变化,是好的、还是坏的?并非单纯的非黑即白,也不是只为煽情的念旧情结。镜头里只有质朴的讲述,一段段平凡真实的回忆,却掩饰不住一颗颗或冰或烫的心灵。大时代中快速变革的中国,留下的不只是伟人们的丰功伟绩与官员们的豪言壮语,更多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与酸甜苦辣同样值得记录与感怀。
如此珍惜“时间”与感伤“时间”的贾樟柯,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感,下一次他又会把目光投向哪里?
4、贾樟柯的江湖情怀
如果我没记错,《三峡好人》《天注定》再加上本次的《江湖儿女》,贾樟柯已经三次取景于三峡库区了。其中《三峡好人》与《江湖儿女》主要提到了重庆市的奉节县,局部取景于巫山县,比如那座“一、二、三,亮!”的大桥。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是一名身在重庆的城市规划工作者。
也许是偶然,又或者是必然,贾樟柯把视点移到了更为险峻难行的内河长江中上游。为什么?因为这里有实体的“江湖”。
三峡成库前,这一段长江是“江”;而成库后,它变成了“湖”。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世界“殊”了么?哪一方面?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当官媒一味报道万众欢庆、世人皆赞之时,贾樟柯蹲在那三峡之巅的奉节与巫山,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他的镜头里真实的记录了当地百姓的不舍与离去,拿起与放下,沉默的、淡然的……颠沛流离,背井离乡。
“每个人有自己的时代,每代人都有他们的任务……面对要拆除的县城,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
三峡工程的举世瞩目的背后,有着诸多的心酸与奉献。重庆,一座坚韧而包容的城市,有着多次大移民的历史,湖广填四川、明清移民、抗战陪都、三线建设……我们祖辈父辈由江浙湖广一次次溯江而上。这一次为了三峡大坝的修建,沿江的无数居民无私无怨的放弃了土生土长的家园,或继续溯江而上融入城市,或顺江而下远离故土,去了辽宁、广东……去了天南海北,往了五湖四海。
有人说贾樟柯取自三峡的镜头了充满了破败与脏乱,充满负能量,臊了重庆人的皮,丢了中国人的脸。不!我不这样认为!恰恰是它们无言无语的忍辱负重,才换回了宏伟工程的光鲜亮丽。它们值得被记录,值得被歌颂。这才是“行千里,致广大”的真实写照。
“江湖”凝结的仍然是时间,并以时间的流逝为载体,讲述着时代变革下的芸芸众生与他们或平凡、或跌宕的命运。
他们中的有些人,在时间大浪的淘沙中,出人头地,功成名就,笑傲江湖,最终却又迷失于江湖,成为了“宇宙的囚徒”;
又或者有些人,在时间长河漩涡的裹挟里,忘记了道义,遗失了尊严,最终留下一句“走了”便遁入茫茫人海,化作死水中的一片枯叶;
而另一些人,在时间长河的磨砺下,屡战屡败,越挫越勇,有过迷茫,却最终在舢板上站稳脚跟,屹立于船头,纵然已无情,却又能谨守那一丝江湖道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贾樟柯站在奉节的江岸边,用镜头记录着时间的变迁,书写着脑海中的江湖儿女……
“现在大部分人都离乡背井,在一种长江湖式的漂泊里面,寻找生活的可能性,我就想立足这种江湖故事,写一个共同的感受。江湖首先是这种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其次就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江湖人物就是这里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人际关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江湖。”
5、贾樟柯的电影宇宙
一如贾科长以往的作品,《江湖儿女》节奏缓慢,叙事细腻,镜头质朴……
唯一不同的是,贾科长居然玩起了电影宇宙:
《江湖儿女》似乎成了《三峡好人》的平行世界,同样是赵涛饰演的女性去奉节寻找自己的丈夫(男朋友);同名同姓的“郭斌”;而赵涛在火车上对徐峥说自己看过飞碟无疑指的便是《三峡好人》中的情节,只有贾樟柯的忠粉看到这里才会会心一笑。
我甚至怀疑赵涛在奉节码头上岸那一段镜头是直接取材于《三峡好人》的废弃胶片,因为同样的黄衫,也因为三峡成库后原有的码头大台阶已经荡然无存。
之后看报道才知道,远不止《三峡好人》,本片还暗含《任逍遥》的线索。同名的“巧巧”,同款的蹦迪战衣。
这些是巧合么?还是故意而为?贾科长在编织一个电影宇宙?还是单纯为了素材的废物利用?又或者只是为了好玩?
贾樟柯真是玩的一手好彩蛋。
至少,他比以前更幽默了。
6、贾樟柯的感性思维
很多年前我一直不太理解贾樟柯为何要把电影故事讲成这样,平铺直叙,没有伏笔,缺乏高潮,甚至没有标准意义上的结尾。
是他不太会讲故事?还是他不愿意将一个个残忍而现实的故事讲得太绝望?
随着年少时思维理性的我逐渐变得感性,我才发现原来贾樟柯也许如我一般,是个感性到了骨子里的人。
这种人会为了一朵花开而欢悦,也会因为一首音乐而莫名感伤。
“写剧本的时候,赵涛就说了一句,说经过高温燃烧,灰烬是最洁白的,我特别感动,因为我觉得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灰烬,可能在将来荡然无存。我们每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样那样的弱点,但是都是必将被时代抛弃的人,必将被忘却的人,我觉得如果有一部电影告诉人们,其实他们是洁白的,我觉得会特别感动。”
读懂这段话,你便能理解为什么贾樟柯总会把电影拍成那样。他并不擅长讲故事,他天生就喜欢把电影拍得像一篇散文、一首诗。这便是一个多愁善感、感性到了极致的导演所能做到的全部。这还不够么?
贾樟柯的电影绝不是一种负能量,如他所说,“真话是最大的正能量,见不得真话和真相的做法,是负能量,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所获知的不是真相和真话,最终会成为更大的负能量。”
我们需要叙事宏大的陈凯歌,需要钻研技术的徐克,需要色彩浓烈的张艺谋,同样也需要敢说真话的贾樟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