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的视觉线索是“红”,寓指模糊、似是而非的真实,或胡昆汀口中所谓的“历史的迷雾”,同样也我们与所谓“真实”之间的距离。这实际上是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梦,梦亦人生。这种红色的幻象,是说:电影里舞台上的戏剧是假的,但对于李建设B和赵凤霞B而言,这舞台又是真的。对于荧幕前的你和我而言,眼前的电影是假的,但对于马福礼、金财铃、多多、贾梅怡而言,那就是他们的人生。同样,当片尾曲响起,灯光亮起,你我走出电影院重新回到我们自以为真实的“现实世界”中时。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这抹代表我们与真实之间距离的“红”,已然演变为对生活的反思和质询。它从片中的“30年前”,来到马福礼、贾梅怡、多多身边,又穿过荧幕,来到你我身边,我们将带着这抹“红”,重回各自生活。

“红”在电影中通过三种形式具象出来。

具象一:红布,背后有故事

红布出现在话剧舞台之上,红布的后面,是故事——是假的故事,是众演员排练,上演着的李建设、赵凤霞往事;是真的故事,在影片尾声,红布之下是被找寻回来的、代表真相的拖拉机。

1.围绕着真相,故事发生了三种扭曲。舞台上上演的故事有几个版本?首先是定案版:李赵二人搞破鞋,马发现,起杀心。其次是马的翻案版:李赵二人搞破鞋,马不知情,溜车是意外,马为挣得面子假供自己杀人。然后是屁哥版:赵勾搭李。最后是局长版:支持定案,李生活及不检点,欲猥亵赵。每一个版本似乎都是所谓的“真相”,但实际上都是受讲述者所处的位置、代表的自身利益所扭曲了的真相。没人真的在乎真相,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马是在乎面子,他从30年前就在乎面子,为了防止被扣上“绿帽子”,而假供杀人,只为一个江湖名声。屁哥是为了自己的哥,也是为了自己,按他的说法“死者为大”,还是为了名声。局长作为公共权力的代表,以所谓的“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为由,维护了自己的师傅的名誉,维护了官僚系统的权威。所有人的讲述的故事都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都是被蒙上“红色迷雾”的真相。一如演员排练时,隔着红布的表演,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我们只能看到人形,看到部分肢体,听到声音,但你我都知道肉眼所见并非真实。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2.扭曲的故事又暗合着荒诞的生活。定案版不必多说,话剧团最初排练的版本就是如此。那么首先,支持定案版的局长版,在舞台之外、生活之中发生了没?发生了。作为李建设B的胡昆汀,着实是被认为“不检点”,话剧团的众演员、团长都看在眼里,即便是荧幕前的你我,也一定有几度觉得大鹏是个渣男。其次,屁哥版发生了没?发生了。在金财玲打闹剧场的时候,胡昆汀站出来否认自己搞破鞋,指证是贾勾引自己,说法如屁哥提供的故事。最后,马的翻案版发生了没?发生了。按照马的说法,马发现二者搞破鞋,遂杀之。同时,通过老苟的说法:胡和贾搞破鞋,一如当年的李和赵;而甄曼玉,就是当年的马福礼。而甄最后也确实“杀”了胡——在台上借众人之手,痛打胡一顿,同时和他离了婚。

这里有一个很微妙的细节,甄在去捉奸之初,犹如正义之师,不败之王,结果见面之后秒变青铜。贾明明只是向上抓住了甄的头发,甄却向反方向弯腰(这就让头发被拽得更紧),同时不停念叨“别抓我脸”(但贾并没有抓她的脸)。这时的甄实际上就代表了马福礼——首先,同样是代表所谓正义;其次是软弱,马在生活中处处可见是一个没有主见的软男,“就按你说的办嘛”,而此时的甄捉奸见面之后也迅速认怂;最后是都要“面子”,马要面子可以假供入牢,甄可以忍着被抓头发的疼痛拼命弯腰护“脸”。——不过不同的是,甄最后真的扳回了一局,马却没有机会了。但是马在观众席上亲眼见证了“代表和扮演自己”的甄,痛击“代表和扮演李建设”的胡昆汀。最后甄坐在舞台凳子上时露出的胜利嘴角,也宣告着平行世界马的胜利。——一种男人的委屈和心里的褶皱,在舞台上、在生活里,被抚平了。可是舞台上的事不都应该是假的吗?可是生活里的事不都应该是真的吗?这一切对于老马来说,到底是真是假?

在“第一回”,胡昆汀对贾梅怡说“你会成为赵凤霞的”。这就预示着贾在影片中的命运,同时根据两人的情感关系,自己也一语成谶地成了李建设。——胡对贾是不是存在辜负?是。可是他对贾是不是有情分?根据在酒桌上和醉酒的表现,是。事实上就是这种矛盾的状态集合到一个人身上,才呈现出了一种真实。一如亦真亦假的生活本身。

3.于荒诞之中我们又能找到真实。小贾和胡躺在舞台上,躺在舞台的红布上,逐渐动了情。这情是真。可被老苟打断,说成是搞破鞋。小贾不安地问,在这儿吗,可这是剧场。一如30年前李赵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李赵二人被拖拉机打断,也被后人说成是搞破鞋。可是按照小贾的观点,真心相爱,是搞破鞋吗?真爱和破鞋,熟真熟假?小贾的离去和回归,为故事带来了真相,也就是拖拉机。这个拖拉机的亮相是在舞台上,在亮相之前,是被红布盖着。——贾因生活的荒诞离开了舞台,同时也是因生活的荒诞找回了故事的真相,而真相的登场是在代表幻象的舞台之上,在代表迷雾的红布之下。——这到底是真是假?

具象二:红幕,背后有真相

红幕只出现了一次。赵凤霞B、李建设B、马福礼B三人手持灯光,从观众席穿过,走到台上,站在红幕前,灯光打在幕布上。幕布要拉起了,真相要揭晓了。这里的表现方式也很微妙——一种如梦似戏的方式。说它如梦,是因为伴随着史航“人生与梦、蝴蝶与庄周、沧海与桑田”之类的絮絮叨叨,和随后老马从床上醒来,几乎可以判定这段出现在老马的梦里。说它似戏,因为它确实是在剧场里、舞台上。

在历史重演的这一片段,老马重回拖拉机里,脚刚放到刹车上,啪!灯光亮、红幕升,真相浮出水面。最后老马从车尾走到台前,手里紧握着红布。这时红色的雨水倾盆而下。——这是红色的历史迷雾溶如雨水中,这样是雨水冲刷了红色的迷雾。随着老马离场,红布被带出舞台,此时亦指落幕。——可是红幕升的时候,场下都是观众。老马离场之时,台下空无一人。究竟是真是假?这真假、虚实的结合,再次强调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具象三:红色调,背后是生活

红色调——是覆盖在片头老马身上的被子。被子覆身,一如红色的迷雾萦绕脑海。——是老马在18个电视机前反思困惑的红色氛围。——是代表一家三口生活的小红车。特别是剧情接近尾声,马、金二人在红色小棚子里的对话,赋予了红另一层含义:信念。

而这通篇的红色调中,代表的是一系列对生活的反思和质询。谁在反思和质询?所有人。反思和质询什么呢?一如在片头、片尾导演借胡昆汀之口强调的,是“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时代的关系”。而至于如何反思和质询,老马和小贾给出了两种不同的方案。

老马要的是面子。小贾要的是里子。老马的探索方式是向外的。小贾的体内所方式是向内的。

1.先说老马,用傅团长的话说,老马是没有“自我”的。——老马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在家怕老婆,老婆说啥是啥。还要由着女儿胡闹,女儿把碗砸了也不敢说什么。为了翻案也不全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是以为女儿多多认为“自己的孩子父亲不能是个杀人犯”,也如多多所说,“我们知道有什么用,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杀人犯”。多多让他找律师,他就去找律师。——老马没有自我,别人说什么都是“就按你说的办嘛”。

人进入困局了就要求助,但老妈没有自我,于是就上演了“豆花之辩”:豆花到底是咸了还是淡了?老马夹在白律师和屁哥的观点之间,左右摇摆,反复横条。实际上也是在隐喻:人进入困局之后往往会诉诸对秩序的渴求,期望从哲学、宗教中获得启发。

白律师,始终代表人文主义观点,强调个体的价值,尊严的价值,强调努力就会成功。屁哥,先后代表佛教、基督教和科学观点。——对于人生和幸福,佛教的观点是说,人生如梦幻泡影,人的欲望是人生痛苦的来源,想要获得永恒的快乐就要放弃欲望。基督教的观点是说,人生而有罪,而上帝可以为人类赎罪,人死后要接受审判,或者的时候要多做好事、爱你的邻人,遭遇逆境的时候要选择坚持和感恩,在左脸被打了之后也要把右脸送过去。科学的观点是说,人是一系列物质和能量,人死了就是死了,所谓的快乐只是一系列生理反应。——因此,才会上演一场好戏:律师说,你要尊严;屁哥诉诸佛教说,你要放下。律师说,你要行动;屁哥诉诸基督教说,你要挺住、忍耐。律师说,你总得做些什么;屁哥诉诸科学说,没了就是没了。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老马没有自我,那么接受的最后一条建议,就是他的主意:他选择死亡,假的的死亡证明,因为“没了就是没了”。他“没了”就可以做“小马”的爸爸了。这是老马的可笑。

但同时,老马也是可爱的。老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爱他的家。金财玲当年就是遇到了渣男怀孕,生下了多多,没有父亲。老马和金组建家庭,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生下来的孩子没有父亲。即便是假父亲,也不愿悲剧再次上演。老马虽然没有自我,但他有“信念”,他想要生活好起来,也坚信生活会好起来。

2.再说小贾。小贾一直是一个有主见、有自我的人。她喜欢上有有妇之夫,是主见。她睡了有妇之夫,是主见。感受到生活的荒谬之后,选择跳出生活,寻求30年前的真相,是主见。这一系列行为都源于她对生活的提问:“究竟是怎样”——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想睡我?当年李赵为什么会光天化日做那种事?这一切,“为什么”?

3.相同的是,老马和小贾都会感到困惑,两个人也都需要反思。老马是对着18个电视反思,他看到的是18个自己,18个没有主见的自己。而小贾的反思则是反思内心,表现手法是小贾躺在舞台上,身体呈十字,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这是反思,也是自我审判,人望向天空就是望向自己的内心。(ps,借助十字架的人体形状表达审判,在《一个勺子》中也有体现。)

4.两类不同的人,老马没有自我,困惑,反思,最终他是找不到真相的,他找到的只有对生活的信念。而小贾是有自我的,所以她最终找到了真相,她是自由的。而老马注定不自由,信念就是秩序,秩序就暗含着束缚,有信念的人只能做一类事情,因此老马无法获得自由。故事尾声,老马和金坐在小红车后边,老马并不知道“小马”已然不在,金把手掌中的“小马”字样放在老马面前。此时镜头给到老马正面,老马的眼睛被金的手掌遮住,也就是被“小马”的幻觉遮住。但此时老马依然慷慨激昂,大谈未来生活,因为他找到的是信念,他还相信“小马”存在,也相信自己活着就是为了别人,“难道我们不就是为了他们活着吗”?老马在生活中没有主动探寻到真实(尽管最红知晓了真相,但是被动的),在红色的迷雾中,老马找到的是信念。

红布、红幕、红色调,相互打通,合而为一

1.红布和红幕的打通,是拖拉机的出镜,藏着故事的红布掀起,藏着真相的红幕升起,代表真相的拖拉机就此出现。

2.红色调和红布的打通,是胡和小贾的情谊,两者在藏着故事的红布上懂了情,也就将30年前的故事带入到了2017年的生活(红色调)之中。

3.红幕和红色调的打通,也就是真相和生活的打通,出现在片尾,老马手握红布逐渐离开舞台。他为什么离开?他弄清楚了一切,他的故事结束了,也该谢幕了。他要去哪儿,他要离开舞台,回归生活。

红的哲学

可以说,整部影片,爱情故事是外表,对生活本质、意义、真假的反思和质询是内核。“红”是我们与真实之间的迷雾。影片也多次提醒观众留意“这到底是真是假”?关于这种反思的讨论:

1.经验主义哲学家伯克莱认为,我们永远不能探寻到生活的本质,因为我们眼看耳听手摸到的都只是“感觉”,而感觉之下我们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诸如我们摸到一个物体或者看到一个物体,然后说他是桌子,这是因为他的观感、触觉是桌子,我们无法通过感觉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桌子。

2.同样地,康德认为,我们必须借助感觉和理性思维来思考生活的本质,而我们对生活的感觉就仿佛带着有色眼镜观察世界,我们永远无法判断我们是否本身就带着有色眼镜,因此无法准确通过感觉了解世界。而由于感觉的不准确,理性便无从下手处理感觉到的信息。因此我们无法了解生活的本质。

3.荒谬主义的作家加谬认为,我们的生活一如一场永不停歇的舞台剧,每个人都扮演相应的角色。但某一天,我们会突然质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生活,为什么要上班,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行动”?这时,人们会产生一种荒谬感。带着这种荒谬感,人们开始反思和质询生活。人们会发现在这场大型舞台剧的某个角落,会发现有疲惫的候场演员,打扫卫生的后勤人员。此时,对生活的真实感便全部坍塌。荒谬占据了人们的脑海。

这就是所谓“红”的哲学,也是影片试图阐释的,对生活的反思和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