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片頭英文名“A FOOL”,《一個勺子》就是“一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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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馬吉,綽号拉條子進城遇到一個讨飯的“勺子”。勺子執意糾纏上馬吉。求助村長、片警四處碰壁,用盡方法不能讓勺子離開自己後,馬吉夫婦逐漸接納勺子。就在此時,自稱是勺子家人的男人見到馬吉早先發布的“失物招領”,在一個夜裡把勺子接走。馬吉夫婦一時不知是喜是憂。但命運不會顧及他們的感受,随後陸續又有兩撥人自稱勺子的家人,找馬吉要人。勺子,被接走了。交不出勺子,就是販賣人口,就要賠錢。對這一切遭遇感到萬般困惑的馬吉落魄地走在路上,成了人們眼中的勺子。

馬吉對生活的困惑和質問是貫穿全片的線索,在“遭遇”勺子糾纏,接受現實“審判”後,内心深處最質樸的信念逐步“瓦解”。

第一幕:遭遇

1.戲。全片第一個鏡頭便是一個觀衆群像。觀衆望着舞台,舞台上敲鑼打鼓地進行着表演。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馬吉的戲也要開始了。全片最後一個鏡頭是馬吉穿着“勺子”穿過的皮襖,戴着“勺子”戴過的紅色半透明塑料面罩。迎面走過的是演出結束回家的秧歌隊。馬吉的戲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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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羊。看過片尾的人們都注意到了“小羊 飾 小羊”。這可能是有意為之,小羊代表着善良,也代表着弱小。片中的小羊和馬吉同時出鏡,小羊在馬吉身上的布袋裡。因為小羊生病了,馬吉帶它進城看病。馬吉是個淳樸老實的人,淳樸老實的人帶着善良出鏡。看過全片我們可以發現,馬吉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功利的,村長、片警、大頭哥、老三、騙子、雜貨店老闆、打印店老闆,無一不帶着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虛僞。隻有小羊是真的,也隻有小羊能飾小羊。善良就是善良,善良是不需要扮演的。但同時,一如小羊,善良也是很容易生病的。馬吉夫婦在夜裡給小羊穿衣服,就是表達兩口子苦心堅守着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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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燙手的勺子。馬吉帶着善良遇到了勺子,勺子便纏上了馬吉。馬吉夫婦怕勺子凍死餓死,便讓勺子住在羊圈。小羊代表善良,羊圈便是善良構築起的庇護所。馬吉夫婦心雖善,但這并非長久之計。怎麼辦?找村長,村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世俗邏輯拒絕了馬吉把勺子送進社會收容所的請求。怎麼辦?找片警,片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勺子也有公民權”駁回了馬吉的訴求。在馬吉的世界觀中,本應主持正義的官僚系統和暴力機關雙雙失靈。勺子成了燙手的山芋。

ps.關于片警的黑色幽默。在後來馬吉遭遇騙子後,曾讓片警“猜一猜”究竟誰是騙子。片警說“猜一猜?你當這是遊戲嗎?”。而在馬吉旁邊挂在牆上的錦旗寫着:鐵肩擔道義 慧眼識真僞。片警沒有“擔道義”,她以勺子也有公民權為由拒絕了馬吉的訴求。在馬吉遭遇騙局時,也沒有幫她“識真僞”。即便是到了最後,馬吉問“他們怎麼不來了呢?”,片警說“這件事就算結束了”。

4.咩。勺子跑到瑪吉家中,上來就朝着馬吉老婆喊“媽”。這叫聲是介于“媽”和“咩”的聲音。導演的意圖不言而喻。小羊代表善良,善良的同時又軟弱,且容易生病。勺子的一聲“媽/咩”便打通了小羊和馬吉坐牢的兒子兩個角色。自此,勺子不再是勺子,勺子也是需要被保護的小羊,同時勺子也能在情感上暫時填補這個家中兒子的缺位。

5.十字架。有意思的四個鏡頭——其一,馬吉終于狠下心把勺子用細繩綁在路邊的栅欄上。勺子的模樣宛如被定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其二,随後馬吉獨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長時間駐足。此時的長鏡頭、遠景,駐足的馬吉和荒涼的隔壁景象,足以表達馬吉内心的掙紮。其三,鏡頭從馬吉家中的飯桌一直向遠拉,狼吞虎咽吃飯的勺子逐漸出現在畫面。馬吉經過内心的掙紮,終于還是把勺子帶回了家。其四,也是最關鍵的。馬吉給勺子理發、沖澡。沖澡時,勺子逆光站在窗前,窗外的光從上到下打在勺子身上,馬吉一盆熱水從勺子頭頂傾倒下來。——至此禮成,勺子從落魄的樣子變成了略顯清秀的小夥子。——耶稣受難過後,在善的洗禮下,複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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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鏡頭十分耐人尋味,有非常廣的讨論空間。或許是過度解讀了,但仍不禁要問,這究竟是怎樣的環境讓一個原本善良的人,把勺子捆綁在栅欄上?又是怎樣的環境,讓傳播愛的耶稣受難并釘在十字架上?當時又是怎樣的環境,讓探尋真理的蘇格拉底被處死?

第二幕:審判

勺子被領走了,馬吉面對的就是被現實誤解和被現實審判。

1.騙子的審判。兩夥騙子先後找上馬吉,從鏡頭來看,騙子坐在炕上,馬吉局促地站在地上。騙子連哄帶騙地忽悠他,他一頭霧水、滿懷委屈地辯解。場景猶如馬吉被審判。——可為什麼一個淳樸善良的好人,做了一件好事,卻要被審判,卻要不停為自己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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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婆的審判。馬吉的老婆一直是一個糾結的角色。一方面,她如馬吉一樣,淳樸善良。但同時,她也渴望過上踏實舒心的生活。心地本來善良、一再遷就現實、一再忍讓現實的她,被現實反複教育着“好人沒好報、人善被人欺”。在兩股力量之間不斷被拉扯的她終于在那一夜爆發和馬吉大鬧一通。——馬吉一定會想,為什麼一個善良的人,要被自己的至親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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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三的審判。馬吉準備了一把刀,這原本是準備騙子再來時,戳破騙子車胎以拖延時間報警用的。但在那個夜裡,馬吉用這把刀殺死了小羊。不僅殺了小羊,還炖了小羊,找老三喝酒。馬吉太困惑了,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勺子會讓那麼多人争來争去,他不明白的肯定還有為什麼村長、片警都不願幫他,為什麼要接受騙子和妻子的審判。老三說“人生就是這樣”。老三還說,“生活上看不明白的事情我就不再去想了,這就是我比你看得明白的地方”。——馬吉一定苦惱,為什麼自己對生活的質問永遠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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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己的審判。殺了小羊,醉酒過後,馬吉睡到羊圈。夢裡馬吉推開羊圈的門,拿着刀子捅向睡在羊圈裡的人。那人回過頭竟發現是自己,被捅的人發出痛苦的咩咩聲。小羊代表善良,馬吉殺死了小羊就是殺死了善良,也就是殺死了自己。同時,從鏡頭安排來看,夢中的馬吉進入羊圈的樣子,就是現實中勺子睡羊圈時馬吉進入羊圈的樣子。那一晚馬吉在睡前殺死了小羊,在夢中又仿佛要殺死勺子,可最終發現殺死的是自己。——那痛苦的咩咩聲,究竟是小羊,還是勺子,還是馬吉自己在呐喊?抑或是善良在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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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村長的審判。一覺醒來,面對的便是村長一番“把别人當傻子才是最大的傻子”的諷刺和說教,說馬吉買賣人口、吃獨食。但重點是在吃獨食。——為什麼一個父母官,在自己尋求幫助的時候能夠冠冕堂皇地拒絕自己,又能在自己逐漸走向絕望的時候冠冕堂皇地審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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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瓦解

在馬吉的世界觀裡,生而為人是要善良的——說到就要做到,見死不能不救,要說實話、辦實事。他無法理解現實中的利己主義,無法理解人們說一套、做一套,無法理解人們以兩幅面孔生活。帶着無數個“為什麼”,他一次又一次找上大頭哥。

大頭哥是城裡人,是有頭有臉、懂得多能辦事的人物代表。也正因如此,馬吉最初才會花五萬塊錢請大頭哥運作,幫坐牢的兒子減刑。也正是因為減刑遲遲沒有結果,才要多次進城找大頭哥讨債。也正是因為多次進城,才碰上了勺子。

這一切故事因大頭哥而起,也同樣會因大頭哥結束。

馬吉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花了錢但沒能辦成事。為什麼事沒能辦成,錢還要不回來。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領一個勺子。一個勺子能有什麼用。為什麼會有騙子,他們到底誰是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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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哥不是馬吉,大頭哥也從不善良,大頭哥和村長、片警、老三一樣,有兩幅面孔,說一套、做一套,隻為自己而活。這樣的一個人,即便是面對最純粹的問題,也是不會認為那是純粹地提問的。大頭哥認為馬吉隻是想要回五萬塊錢。是覺得拿人錢燙手還是想圖個安生,大頭哥終究忍無可忍,把馬吉打了一頓,然後硬塞給他五萬塊錢。——可是誰會出門随時帶着正好五萬塊錢現金呢?

找不到答案的馬吉,就像丢了魂一般。他心中的是非觀已經在逐步瓦解,他想弄清楚這一切到底都是為什麼,可他弄不清楚。他穿着勺子曾穿過的皮襖,戴上勺子層戴過的殘破紅塑料面罩。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沌。這就是勺子的世界吧。大頭哥說“你想知道為什麼除非你自己變成勺子”。

而一直以來,馬吉糾纏着大頭哥,一如勺子糾纏着馬吉。在如大頭哥、村長之流的人眼裡,想必自己也是個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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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吉就這麼走着,逆着散場的秧歌隊伍人流,迎面遭遇一幫曾欺負過勺子的小屁孩,他們像曾經欺負勺子一樣朝着自己扔雪球,嘴裡大喊“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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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破碎又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