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里的事情,该是发生在鬼都。鬼该是游离于阳间边缘的现象,过于侵入阳间核心就不免被骂作厉鬼,折了阴德。方言也被理所当然当做鬼一样的物件,过于显摆就要被盯上是不是地方主义。比起普通话的字正腔圆,我倒是更偏好各色方言的抑扬顿挫,第一印象就打得端正。这种偏好更像是狭隘的偏见,只是听腻了北京播音口吻,总觉得堂皇大言后躲着修饰掩藏,而新奇难懂的川渝牢骚话,更贴近于真心事实。

装神弄鬼的干冰烟幕里,鬼人鬼相的戏子粉墨登场。在士大夫主导的儒家社会体系里,这当是贱籍下九流,却往往成为笔墨纸砚外更具象的表达器物,孔尚任一篇《桃花扇》哭花多少复社遗老的泪眼。戏骨和角色相投契,内部又分化出更加心高有追求的曲艺人,南海十三郎等等,讲求精神刚直、家国一身,抽象的布景摆设、人物面孔引领台上台下一同神游金戈铁马,转幕又小桥流水、月下交心,再又悲戚落幕、久久回响。伴随新媒介的应用,艺人的毛孔更清晰,拳脚升格慢放,身上寄予的情感能量也更高大广阔,成龙代表正派唐人街功夫客,赢得世界好名声;吴京上九天揽月,下横穿蛮荒,战狼出圈成了外交舞台热词。一面繁华,一面落寞,只是现在不会再有老前辈们委身茶馆唱小曲了,事业团体铁饭碗护住尊严的底线。

新又新,日日新。旧社会把人变鬼,人定胜天把鬼变人。伴随宏大卫国叙事的落幕,台上各色人等迎来新民主主义的胜利,即使之前都骂着丘八和公有,如段小楼的诳语,最后还是忐忑期待地拥抱新生活,如《乌鸦与麻雀》里上官云珠港的:新社会要来了,我们也该学会做个新人了。戒大烟心得示众大会,老道友们剥去旧社会的余毒,诚恳接受小道友群众的社死批评。唱新生活,颂阳间美景良辰,肚肠叽里咕噜伴奏,曲辞抽象指数更上云霄,应了朝鲜主义建国理论家的真理:要凝练精神,先要锻炼肉体。原来的茶馆乞食鬼,当代的撤硕蛋白加工者;原来为了自私烟瘾而卖唱,当代为了抱养图存而献艺。新新旧旧,谁高谁低,不止官方史册有定论,过来人眼里更有分辨。

小鬼变人,但身上的鬼毛还褪不利落;大人变鬼,太阳一照又毛森森可怖。黑五类的小崽小囡挣扎着摆脱父母,怎忍得旧子弟们劈头盖脸,一腔热血串联到北方,抢军械,占电台,成都重庆斗得红通通,图图惨烈程度虽然不如韦司令,但也在县志笔记留下血红一整章,以至于今天还是不得讲的秘史。前人写武斗青年悲壮当如红旗陨落,气球小子倒是别样的诗意荒诞,梦里人脑两大幻觉,飞升,坠落,都印合鬼都猎奇体验,倒反天罡乱斗个稀碎撕裂。

迷迷糊糊看完一路,眼球像是经历一场校园演出,青涩真诚。导演到底是在纪念祖父,纪念老川人,还是肉麻地写给第四面墙前的边缘人们的,又一封情书?鬼鬼们齐聚汤馆剔牙打嗝,反动的,进步的,悲情的,无义的,和和乐乐排排坐,店家小二催促腾位,守候着后继的今人过来埋葬新的旧事。新变旧,旧翻新,人啊总爱咀嚼往事,改正错误,跳将出去又是一道循环,又是后人的前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