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為烏江之畔的涪陵寫過一本書,叫《江城》。我讀這書時,腦海裡浮現的往往是重慶的景象,渾濁激情的大江穿城而過,兩岸建築陡峭峥嵘,水上汽輪纜車穿梭如蛛網,濕冷的江霧裡走出主人公遊蕩街頭的身影。在短視頻網紅經濟加持下,賽博之城的名号像是古老江城的改頭換臉,曆史身世的曲折和居民生活的傳統已成造孽的老瓜皮。

日常生活裡談不上多喜歡狗,特别是陌生的狗,野貓可能還可以摸一下手感(注意别摸下巴和肚子),對野狗是望之卻步的。在國内的輿論場裡,怎樣達成犬隻和人類共存的理想模式,遠未達成共識,分階層,分城鄉,分地域,甚至分性别,對于處理犬隻問題都有着難以彌合的鴻溝。陳副教授作為城裡的上流,有知識有地位,身處象牙塔的安全港灣,理所當然地符合大多數人的經驗印象:真正愛狗的人往往是文化人。相比之下,普通人愛狗更像是單純的喂狗和用狗,和狗的互動故事流存于世少之又少,又不如前者壯烈。這裡就要說到心理投射,文人顯然更容易産生物哀情緒,犬隻忠誠、單純、固執,文學将這些品質提取,犬隻的快樂就是他的夢想,對它投射自己渴望的生活狀态,獲得反饋更充分。相比應付複雜的他人甚至親人,少了跨越心牆的疲勞感。

而普通人眼裡,犬隻的生活接近于現實,服從暴力、群體等級、抱團排外。當一個人日常面對無形的刀俎壓力,艱難存活(包括社會性存活),投射給動物的情緒自然也大多是清晰現實的,非文學的,這次輪到主人作為刀俎。喂了熟,喂不熟打,簡單的巴甫洛夫敲鈴實驗早在幾千年的馴化史裡提前結論。愛是相互的,在普通人内心僅留的文學空間裡,更優先給予家人純真的投射,除非家人驅逐出這份愛,才有犬隻的容身之地,而文人相對充裕的文學空間自然能夠包容下犬隻。

所以銀幕裡的八筒,隻是投射知識分子私人情緒的容器,座下的各位惺惺作态不自知?我更願意将八筒穿行的經曆視為對重慶戀舊情緒的投射。豬肉脯來自東南,集散在重慶這座商貿山城,經過土木大佬考察路上,八筒與老陳結緣于此。八筒生長的舊房院子,上演着移民家庭的重慶歇後語,重慶麻将,足球文化,麻辣美食,熊貓玩偶,伴随見證兩代人之間關于守家和離家的沖突,老移民渴望安定,新土著渴望出走。移民老爸仗着坐纜車多過兒子走路,指點教訓“Peking冬天那麼冷,飲食不一樣,你過得慣嗎?”典型的父子觀念沖突,在強硬的分離後,還是和平地收束在父子和解結局上,兒子沒有如父親擔憂那樣遺忘重慶,反而心裡更盛滿了江城。

江城的特色棒棒老鄉被優化回鄉,沒成為新重慶人;舊日的巷子淹沒在沖鑽挖機下,成就新商品樓;大壩投産水位變遷,江邊煙樹不得憑吊。唯有忠貞的移民八筒,守望舊時瓜皮市容。此刻,八筒身上投射的,不隻是老陳的身影。結尾舊改廢墟裡沙塔一樣的晨報,終于等來舊主交接完畢後,沉睡的老犬更是傾注終身記錄重慶的各位仁仁的最好寫照,我不免投射猜想,各位仁仁也在等待着誰的歸來,以免紙稿記憶付諸無聲的拆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