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必要引用罗兰·巴特在《神话学》中的符号学实例分析或《明室》中对于色情摄影的定义来佐证《怪物》这一影片的色情影像身份:这部以“人人都不是怪物,但人人又都促成了两个被指认为怪物的无辜未成年之死”为主题的、披着社会问题片外衣的电影,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其(据豆瓣短评指出的)引起争议的所谓“消费LGBTQ群体”——拍未成年探索自身性取向当然完全可以,问题是创作者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了这一议题。

在影片转换到两个未成年主角的视角不久后(大约是二人第一次进入废弃公交的时候)我曾和一起看电影的对象开玩笑“你要是不告诉我这是俩小学小孩儿我以为拍的BL呢”,而之后的剧情也确实证实了我的猜想——但并非通过主角之一的麦野凑向女校长坦白“我不太确定,但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明确点题的桥段,而是通过在这之前的二人在废弃公交上拥抱的所谓名场面得以确认:换句话说,麦野凑的这句点题台词有或没有对于二人关系的定性其实是无关紧要的(或者说这句台词存在的意义其实只在于点出主角的同性恋身份,从而引出电影“关爱性少数群体”这第二个大的主题,这点后文还会详述),上述相拥名场面,再加上前面铺垫的摸头发等桥段,它们作为内容本身、以及它们被导演呈现出来的方式,才真正决定了这部电影的性质:一部照搬成人色情片的话语体系的未成年色情片,一部针对未成年演员的纯粹的剥削电影。

...

让我们直接从这个公交名场面开始看起:在星川赖说出自己马上要退学回家跟奶奶住后,麦野凑笑着说“你被你爸爸抛弃了呢”(这里的后面半句字幕翻译感觉有点问题,但具体是什么我听了好几遍没听清……);而在星川回应“说得没错”后,凑突然急切地向对方辩解“不是的,我是开玩笑故意这么说的”,同时一边说一边从刚才跪在地上的姿势转换为了起身迅速逼近半躺在长椅上的星川,在已经整个把星川的身子压迫、围拢在自己的身体下后,才放下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

...

在此,这个压迫性的姿态是不得不令人怀疑的:它当然并不符合常理,焦急自证清白的麦野凑也许会选择直接蹲在地上抓住星川垂下长椅的手或脚,也或许会选择站起身背对观众抓住星川的肩膀,或者也有可能是一条腿搭在长椅上支撑身体、然后如片中一样半侧身面向观众抓住星川——因为角色现在的状态是精神高度紧张,而人处于这种状态时肌肉也必然是紧绷的,换句话说,他几乎不可能还能够分神给屁股坐到椅子上(而且是正好地、恰当地、完全没有任何摸索动作地坐上去)。再联想到这两个动作发生的先后顺序,以及这个姿态完成后镜头在其上停留整整十秒的定格意味,其中的人为之意便昭然若揭:在此,正像那些典型的成人向BL作品一样,这个一定要在二人之间塑造出一种高下对比(力量上的、气势上的或其它方面的)的姿态——正如同这两个小演员在选角和人物塑造上体现出的差异:一个高一个矮(虽然二人明明是同级生),一个叛逆卷毛一个乖小孩西瓜头,一个阴郁一个活泼,一个(疑似)白切黑一个黑切白——当然是为了、也仅仅只是为了分攻受;而这种依靠如此明晰的外在的、符号化的特征区分所谓攻受双方,无疑属于已经高度商业化的BL作品默认的表达惯例。至于为什么需要这种攻受之分,那当然是为了满足作为消费主体的顺直人群的色情想象之需要(正如大家经常会调侃的,目前市面上主流的BL作品实质都是套皮的异性恋)。

但创作者们又并不敢于呈现真正意义上的“Boys’Love”(正如这个词的本义一般,又或者如对象调侃的一样,“他们敢于拍其中一个男孩对着另一个自慰吗”),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片子的第三部分里两个小男孩的对手戏到处都是“擦边球”(字面意义上的):上述名场面中麦野凑与星川赖的脸贴近到呼吸交缠的距离,而就算跳出BL向作品这个框架,我们作为观众也应当能立即反应过来这在影视作品的表达惯例里预示着接吻——但创作者又不敢真的令两个小学生接吻,他们畏惧来自普通观众的压力,他们想获得最大面向的评论认同。于是我们看到接下来凑揪住并揉弄了星川的右肩衣袖(饰演麦野凑的黑川想矢完美地表演出了这个动作中的暧昧味道),并不难想象如果两个角色的年龄设定再稍大一些,这个揉弄的动作的承受对象就会变成星川的脸颊(正如前文提到的星川摸凑头发的桥段,为什么摸的只是头发而不是更具有性暗示意味的部位比如脸颊或脖子,也可以想见是出于类似的原因);而在这之后,星川倾身抱住了凑并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凑则被抱得起了生理反应,惊恐地推开了星川——在此,一个原本为接吻预设的距离被置换为拥抱其实是刻意到滑稽的,而为了掩盖这种不自然的刻意,创作者给出了看似更为惊世骇俗的走向即凑因为星川而勃起了[1],也用这一内容为后面凑点题性的表明身份的台词作铺垫。

...

但为什么说这种激进性是表面的呢?因为这勃起最终完全没有通过镜头被展示出来(在凑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走开前,导演甚至没有令镜头稍稍下移至哪怕一瞬能拍到他的下半身),也没有以一种比“没关系,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更清晰可辨的状态出现在台词里。它就好像影像化的童话故事的结尾,公主拉上窗帘,然后银幕变黑,出现“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字幕,于是观众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走出影院了——观众并不真的想知道王子和公主后来的生活如何了,只要得到这句安慰剂一般的“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也就满足了;同理,真的拍出麦野凑之勃起只会让观众受到惊吓,而当这事实被有如美女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地端到观众面前时,观众那点审美距离就好似被这遮遮掩掩给建立起来了,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感叹二人之情多么感人,甚至为其洒下一把同情的热泪了。而更为一石二鸟的是,同样因这一公开的性表达,观众也就可以有所依傍地将二人视作其色情幻想的对象了:如果说在这一整场戏的前述部分创作者还在小心翼翼地寻找偷偷摸摸的色情化和光明正大的关爱性少数群体之间的平衡的话,那么这段“勃起戏”可以说使这天平完美地达到了持久的稳定——对未成年性少数群体性觉醒和性欲的关注(好多buff……)这安全的越界获得知识分子首肯,而对二人之间性的可能性的点明收获普通观众的遐想和推介。

但正是在同一场景中饰演麦野凑的黑川想矢和饰演星川赖的柊木阳太表演上的区别令这个看似完美的画面产生了裂缝:如果观众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在上述这场戏中,镜头一直是追随着麦野凑走的,这导致在这整场戏中我们都不大看得清星川赖的神情变化,尤其到星川拥抱凑的部分及之后,前者已经变成了完全背对观众,即使在经历被凑重重推开这样无情的对待后,我们仍然未能得到机会目睹此时的星川对其遭遇的重大背叛究竟作何反应——在此甚至已不必再引用那更多的日常性情节中镜头对于星川关注的缺失:除了在麦野凑母亲上门拜访并询问其是否在学校受了欺负时露出了畏惧的目光(而在那个场景中,甚至将其解读为对不懈追问的麦野母亲本身的畏惧还显得更合理一些),在其它任何场景中,我们能看到的星川几乎都保持着灿烂的笑容(而那因被父亲施以暴力发出的尖叫则被隔绝在了门后)。

...

在那个被二人的老师撞见的厕所霸凌事件里,我们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星川从被反锁在厕所里到被老师解开障碍开门救出的全过程里,从声音到表情没有一丝慌乱。如果说麦野凑起码有明晰的人物形象,哪怕这种形象是刻意和僵硬的,那么星川则是一个完全的虚影,唯有脸上那张永远微笑着的假面还称得上真实——而将上述公交这一情节再和前文提到的摸头发这一同样标志二人之间关系进展的关键性情节一起比较分析,其实便不难得出结论:这同样仅仅是一种出于功能性需求的考量。在所有的情节中,尤其是在那些麦野凑和星川赖的对手戏部分里,镜头对星川的故意避开仅仅只是因为饰演星川的柊木阳太实在太小[2],因而根本难以承担对故事和角色的大部分理解,更遑论和对手演员的亲密戏。在标志二人关系走向朋友以上的摸头发桥段里,身处同一间音乐教室的二人本来正在聊闲天,由于麦野凑的问题“你的脑子真的是猪脑吗”,一直在旁边好奇地左摸右看的星川走过来向蹲在地上的他俯下身,像刚才尝试拍打手鼓一样摸起了凑的头发;而接下来,为了传达出这个动作的暧昧性,导演把镜头切给了蹲在地上的凑握紧的双手,以显示这一动作带给后者内心的震动——正是这一刻意的镜头显示出了将两个角色之关系定义为爱情的纯粹人为性质:它需要依靠增加两个小演员中那个年龄更大、更容易被观众视为相对成熟者因而自然地承担起性早熟者一角的黑川想矢那些解释性的镜头以说明这一关系的性质——不管是紧握的双手、还是震悚着推开和他拥抱的星川,而无法按导演所想演绎出这恋爱关系的星川,其神态和动作则被导演抛弃了,故而在上述公交场面中、在对星川如此重要的情节中,其面孔对观众却是缺位的。

...

但就在这样的重重伪饰之中,前述饰演星川的柊木阳太这个抚摸头发的动作中所透出的那种无法被影像之密网驯服的、属于儿童的天真好奇的神色,恰证明了整个影像的虚伪性:它表明了两个小演员所扮演的是有着小孩外表的大人,不管是毫无赘余的动作、过分成熟的语态和语言,还是甚至早于青春期的性体验,都不属于他们本身,而是大人臆想的产物;但只需这逸出影像的真实的儿童的一刻,只需这一刻以揭示二人的扮演中的假面性质,这虚假的“现实主义”的荒诞就昭然若揭。

而影像的虚假甚至不是这一影片最严重的问题——如果说影像本身对两个小演员已经是无法否认的剥削,那么在电影拍摄之外的宣发环节,这种剥削甚至来得比电影里还要直接和深入:只需要关键字“怪物+是枝裕和”随便搜索,我们就能毫不费力找到如下宣传花絮,两个小演员互相以手在对方脸上比心、黑川被记者问如何看待喜欢同性这回事、柊木靠在黑川肩上(甚至连这谁靠在谁肩上都遵循前述那种对攻受的刻板想象)……而毫不意外地,与这些内容同步出现的则是针对两个角色以及角色外演员的CP向混剪视频,标题还都是你在成人BL作品混剪里常常能看到的那种——经常看到微博广场或者豆瓣娱乐小组指斥XX明星和XX明星卖腐,而看到这些内容我才真的想说,这才是卖腐,不然我不知道什么才算;而这样的局面,正如前文所述,是电影亲手引导造成的。

...

...

...

...

...

也许有人会质疑:你怎么知道小演员一定是被诱骗的甚至被逼迫的?也许他们就是很早熟、早熟到甚至已经完全理解并认同他们正在说的和做的了。是的,我丝毫不否认完全有这种可能,尤其是在网络这么发达的时代,这些新世代又都是从小玩着手机长大的;何况他们还是演员,从小就比同龄人更多地与大人的世界打交道。但我想强调的是在这扮演中仍然有一些内容是他们现在无法获知的或者说无法亲历的:正如有的豆瓣短评指出的,两个小演员甚至可能还没进入青春期,连性征都还未曾发育,更遑论在这之上的生理反应、和性对象的亲密接触以及性行为,而如没有对这些内容的亲历,哪怕他们可以通过网络模糊地知晓他们正在扮演的内容的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办法真正意识到这样的扮演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像那些电影二创所展示的一样,他们能完全理解影片那些色情化的镜头会衍生出观众对他们什么样的想象吗?而他们自己能担保、或者我们哪个观众又能替他们担保这部影片是他们完全了解了可能的后果后自行选择承担的结果吗?他们能保证他们未来不会像影片中所展现的那样,因为自己在这部影片中的出演以及影像之外的相关言论被同学霸凌、被同事指点、被亲戚朋友当成玩笑的谈资吗?而到那时他们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吗?我能心安理得地看成人演员出演的色情作品,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已经是能独立做出选择和判断的、心理达到成熟的大人了,或者哪怕他们的选择不完全是出自个人意志,至少也能保证他们收获到了他们应得的那份名或利,而这两个小孩能得到什么?他们的名要让给导演和编剧,而利要让给监护人。如果说这所谓的关爱LGBTQ群体的片子能拿戛纳酷儿棕榈奖,那么我想问,儿童难道便不是少数群体的一员?为什么放着眼前实实在在的儿童演员不去关注,而要为那屏幕对面并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所谓“被这一影片治愈的LGBTQ群体”而颁出此奖(这一概念简直和被影像催眠的观众一样空洞)?而如果影像的完成可以以剥削演员尤其是未成年演员为代价,那我真的不知道行业的、以及影像自身的未来将走向何方。

[1] 我询问过身边的男性小学的时候能不能勃起,得到的回答是不太确定、没有明确的印象了——听起来更像是不能,但其实也没所谓,在这里就算作两位主角较为不同寻常地可以好了。

[2] 可以查到柊木阳太在影片上映时才12岁,也就是说拍摄这部片子时只会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