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的《柳媚花娇》,1982年的《城里的房间》,两部电影的开头都是罗什福尔-马特鲁运渡桥,在《城里的房间》里,它是用特效制作的。桥的索塔拉起了两个大三角,桥梁下面就是摆渡架,把人们从这头运到那头。这座桥多么漂亮,它存在的样子,每天重复的运动,就是它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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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柳媚花娇》的歌舞队开着卡车、骑着摩托前来,在摆渡架上停泊。先下车的男孩“标”一伸手,拉出了车里的女孩,音乐就扣响了,站在外面的大家,开始舒展自己的双臂,让身体接触到新鲜空气,或者拥抱着旋转。摄影机是隐形的舞台机械,它调度演员也调度观众,让我们走在舞者之间,他们的动作相互传染,组成完整的阵容。一个镜头拉开,摆渡架启动了,如魔毯飞在水面。如同剧场里的各色座位,每当机位切换,我们就在这舞台的各个角度看演出,在岸上望着魔毯飞去,或者来到桥的上方,看一根根缆索运输着舞台——它们是瞧得见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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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进城的街道上有很多交通工具,与军队的车辆和摩托相比,歌舞团的卡车则是个混合物,它上面装着玩具船,旁边跟着摩托车、骏马,还拖着有轮子的小船,当它们开过,道路就从现实滑入了虚构。歌舞片很擅长打破交通秩序,以吉恩·凯利在好莱坞的作品为例,《美景良辰》(凯利和斯坦利·多南联合执导)里,他带着两个“战友”从酒吧一路跳到垃圾桶;《锦城春色》(亦是凯利和多南联合执导)里,警察给舞者们罗列了一连串罪名:超速、偷车、毁坏博物馆文物······到《柳媚花娇》,歌舞片是尝试飞翔的电影,正如“魔毯”载着人们到彼岸,音乐实现了地理的跨越。

小城的各地都相互毗邻,舞台消除了距离:嘉年华是个临时的小岛,大家搭建它的过程亦是一场场戏剧;它旁边是透明的咖啡店,各种人走进来表演节目,这里是水晶盒般的舞台,玻璃墙像好莱坞的背投镜头,当里面的人在唱歌时,外面的马路与行人变成了幕布;咖啡店后头,是那俩姐妹的房间,一个悬空的剧场——当布置嘉年华的歌舞暂歇,房间里就飘出了歌声,爬上梯子挂彩旗,正对着俩姐妹的窗口,于是,摄影机循着乐声,飘进了窗户,来到苏兰芝的钢琴前,而迪芬走在孩子们中间,当角度切换到迪芬身后,我们就在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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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薯条店的伊芳女士与琴铺的师奶先生是旧情人,他们唱着同一支歌的不同歌词,二人间的距离便缩短了,她不知他就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但歌声却相互依偎。而未曾谋面的苏兰芝和马克桑斯,凭借一幅画成为对方的梦中情人——我们先看到马克桑斯坐在薯条店里,唱着歌描绘梦中情人的容颜,谁都知道那梦中人就是金发的迪芬/德纳芙,她因不可见而见。音乐与影像,隔着鲜明的道路却显出了彼此的真谛,因此,当迪芬看见马克桑斯的画,她就坚定地相信了它,认为这是梦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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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这种“不可见和可见”不仅发生在主角之间,还属于路上的每个人。就像迪芬和画廊老板纪容分手,纪容用枪打爆了一只气球,溅落了满纸的蓝色。歌舞团的两个女孩正走过门外,这时又走来两个水兵,她们便看看画,又看看水兵的蓝眼睛,说:“我从未见过如此的蓝。”其实他们是侧着站的,根本看不到双眼,我们却对着门后那蓝色图画,看见了他们的眸子。于是,这两个男子又挽起女孩们的手,讲道:”正如你的眼也是蓝色的。

这两个歌舞团的女孩,与苏兰芝和迪芬恰好形成了对位,《柳媚花娇》始终在创造组合:歌舞团的搭档,俩姐妹的组合,女孩和各个男孩,无论成功与否,这些组合都在被尝试。有时,同样的情节在人物之间交换:还记得苏兰芝在马路上捡彩笔,吉恩·凯利饰演的安迪就跳进了画面,二人一见钟情,凯利让整条街都舞了起来;后来,他又在马路上撞掉了迪芬的东西,就顺便问她路,她唱着回答他,再各自跳入人群中。对我们而言,这不仅是演员组合——朵列与凯利、德纳芙与凯利——的乐趣,还是组合游戏的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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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迪芬与苏兰芝似乎经常讨论“梦中情人”,她们总是遇不到自己的恋人,便在家里一起唱情歌,迪芬消沉地抽着烟,苏兰芝一看就说:“你在想梦中情人吗?”迪芬就描述起马克桑斯来。正如那首反复奏响的《我们是姐妹花》,俩姐妹是《柳媚花娇》里最重要的组合,她们穿同样的裙子和帽子,你戴粉色,我戴黄色,对称地旋转,摆动着肩膀往前走,走过房间里的钢琴,在沙发上拼成一颗爱心,当迪芬点了点自己的后腰,苏兰芝就指指自己的脸颊,舞蹈正是同步和差异。有时,苏兰芝会用小号吹《我们是姐妹花》,有时则用笛子,迪芬正在旁边抽烟,与她按笛子的手组成了一对节拍,于是,她们从姐妹之歌唱到爱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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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而人们都被组成了一个圈,画廊里,马克桑斯在对迪芬的画像唱歌,画像重叠着她的影像,她正在房间里,不知唱歌的人是谁,却听着旋律结束了一支舞,接着送走孩子们,又对镜转了一圈。这时苏兰芝进来说:“我遇到了梦中情人。”她便俯下身,重演街上的奇遇,跳唱又弹琴,当迪芬来到她身边,歌曲转入咏叹,她们各自垂下目光,唱到“良缘天注定”才相互对视。歌曲结束,歌舞团的艾与标却上门来,邀请她们成为嘉年华的主演,她们就再次用《我们是姐妹花》的旋律,和他们讨论起“缤纷的节目”,从巴赫数到米歇尔·勒格朗,而房子外,街道上的人们、薯条店里的芳汀、车上的安迪、军队里的马克桑斯,也都在唱自己的歌,场景逐一接力,组成了一场串烧,最后回到房间里,四个人各吹着一种乐器转圈圈,再一块跳到沙发上,旁边的钢琴也自主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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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嘉年华当日也是串烧,打篮球、骑摩托、孩子们的芭蕾和汽车女郎轮番上演,人们手拉手连成了一圈上台,舞者的动作也多为环形。有趣的是,主舞台并非只有一个,而是每个节目都有自己的台子,汽车女郎们在踢踏,旁边的摩托车在表演“骑骑骑”,这是真正的露天电影,线性的节目单变成了并置的,直到俩姐妹以《绅士爱美人》的行头登场,唱起一首爱之歌,其他的舞台也没有落幕。

在歌舞片里,时间相当有弹性,从白天的舞台切换到晚上,只需要拉动一个机关,天空就变成深蓝色。然而,夜晚延长了我们的眷恋,在后台,露天剧变成室内剧,姐妹俩换上了彩片背心,对艾与标唱“为什么男人总是这样”之歌。这是对歌舞团之前的两个女孩,她们离去时那段舞蹈的重演,只是更简化。女孩们唱罢,男孩们接歌,歌里提到的问题被抛还给他们自己。于是他们就走回台前,继续吟唱着那串“为什么”,将摩托车转动了起来,一脸傻笑地跳起了那支专属舞。这时夜色已深,路上还有各色彩带,他们从台上跳到地面,并排地跃起,回旋,踩爆了一只蓝气球!直到他们也走了,那辆摩托车还在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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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嘉年华结束后的早晨,故事又在房间、咖啡厅、学校和琴铺之间回旋,错过的恋人终于见面,迪芬终于遇到了安迪,伊芳遇到了师奶先生,迪芬和马克桑都来到咖啡厅,却还是碰不见。

不可见与不可触,这种结构已存在于旧好莱坞的歌舞片当中,回想《锦城春色》里,盖比(吉恩·凯利)寻找爱薇·史密斯(维拉·艾伦)的桥段——从地铁站找到博物馆,再来到音乐厅,他刚踏进一扇门,她却从他身后走过,找遍了这栋楼,最后才打开对的门,认出了在倒立的她!《柳媚花娇》延续了这种游戏,并且持续了整场电影,迪芬与马克桑斯、苏兰芝与安迪、她们的妈妈伊芳女士和师奶先生,都被舞台阻隔,因此形成了场面调度。就像安迪的出场:彩笔散落了一地,苏兰芝去捡,这时有一双脚走进来,镜头往上抬,就看到了吉恩·凯利/安迪,她和他的手势相互配合,眼睛彼此注视,嘴巴说着“你好”,可是,这两双手却无法相抵,女孩拾起东西就转身而去,她一次次地转过头,剩下他一个人,带动了整条街来跳踢踏舞。而在结尾,苏兰芝走进琴铺,看到了在弹奏自己曲子的安迪,他们才一起舞蹈,这舞步仍是“追逐与滑走”,每当他们双手相握,随之又逃开,在地砖上旋转,在柱子间捉迷藏,最终拥吻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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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迪芬与马克桑斯则是:他离开咖啡厅,过了会儿她才走进来,妈妈赶去寻爱,让她帮忙看店,于是她走进储藏室,他却回来拿东西,当她再出来他已离去,她问:“是谁在说话?”他们永远相差一步,咖啡厅因此成了一个枢纽,它既缩短了恋人间的距离,又使其清晰可见,这既是舞台的调度,也是情节的回环,因此,这部电影的情节并不能用某一段来概括,它必须是重复而变化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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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媚花娇》剧照

但女孩们都在成长,在结局的早晨,情节回环变得极快,人必须瞬间就做出决定,这新阶段的标志,不止是爱人的相遇,也是姐妹俩的分别。苏兰芝留在故乡,迪芬去往巴黎,素来相伴的姐妹,将成为不可见的人。雅克·德米始终在讲这种故事,再联想《瑟堡的雨伞》里年轻人的抉择,或者《凡尔赛玫瑰》里,那些生活在同一个国度,最终自己走上命运的少女们,她们在一次次选择中长大。

迪芬与咖啡厅里的少女上了卡车,舞台的机关转动,车队绕过喷泉,广场上的人们开始跳舞,而那些出现于片中的音乐又一一涌现,从第一次飞入俩姐妹窗台时的音乐,到马克桑斯与迪芬的恋曲,到《流浪艺人之歌》的旋律,又组成了一次串烧。女舞者们被男舞伴们举起,动作在重复而姿态汇聚,苏兰芝和安迪、伊芳和师奶先生,都在其中穿梭。道路一直延伸,又开到了运渡桥下,马克桑斯终于搭上了迪芬的卡车,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时刻,尽管,俩姐妹的距离越拉越远。所以这不是一个飞翔的结尾,而是行进着的,在小城的街道上,在通往运渡桥的路上,她们勇敢地面对着这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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