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读解与无言之言
——考里斯马基的美学修养
摘要:
阿基·考里斯马基是芬兰当代的重要导演,以其带有强烈人文关怀的底层叙事而蜚声影坛。文章从影像本体层面品读考里斯马基新作《枯叶》,试图以超脱于传统文本解读和意识形态分析的感知向度,为寻找考里斯马基电影的诗性特征与美学品位提供一条启发性思路。
近期,《枯叶》宣布引进内地,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在院线观看考里斯马基电影的机会。那些喜欢考里斯马基的人会高兴地发现,阿基依然如此忠实于自己,因为这种不受时尚与潮流影响的坚持,是他电影在美学和政治上不朽的首要特征。但也有人对于他的电影表示困惑,不知道他的电影该看什么,主要看法集中在认为他的电影主题比较肤浅,故事不够深刻,使得观者在思想上收获稀零,如果将这些关于立意与叙事的困惑归属于其缺陷,可能会使部分观众对考里斯马基电影的鉴赏出现误差,本文通过表述对《枯叶》电影美学的宏观看法,试图延展出一条欣赏考里斯马基电影之诗性特征的有效途径。
读解的失语
《枯叶》的故事简短而可爱,工人社区里的两个寂寞灵魂,在寂寞无助的生活中偶然相遇,又错过,再到失联、重逢……在繁复的错位后,最终在枯叶落下的时刻,生发出一个美好的开始。听似浅淡又无趣的中年爱情,却因为环境的寂寥,氛围的冷漠,主角们的颓丧等等,显得生动可人,两人无法言说的情愫也得以成为这一段冷峻的故事中唯一的暖流。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里说,“艺术并不仅仅有关某物,它自身就是某物。一个艺术作品就是世界中的一个物,而不只是关于世界的一个文本或评论。”“阐释是对智力艺术的报复。”1在《枯叶》的观影经验中,笔者一直感到某种滞涩,因为当“阅读理解”不再起作用的时候,电影如此赤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毫无掩饰,这种坦率如今已不多见。纵使专业使然,亦或是对于文本分析具有某种病态的追求,所以在看到女主角偷拿过期食品,因而被男上司要求开包检查之时,联想到了此处可以和卡夫卡的《审判》做一个连结解读;当看到三位女员工一致对抗两名男员工的时候,性别议题的“惯性心疾”又悄然占领了形态高地。但当观影彻底结束,笔者却发现片中的一切好像不需要什么“阐释”,因为这部电影很纯真,它只是讲述了一段有些曲折、却意外单纯的爱情故事。在生存和生活的夹缝中,那些城市文明的边缘者们,他们的生活和影片冷蓝色的色调、工厂坚硬的机械一样,充满了压抑和空茫,但当男人对着女主说“谁也不能束缚我的自由”后,却又按捺不住告知女主角自己戒酒“成功”的冲动,那种纯真的感情,似乎无需任何言语藻饰。
男主角霍拉帕酗酒时,工友问他,你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他说因为抑郁。工友又问,为什么抑郁,他说因为他喝了酒。他们相视而笑,谓之逻辑闭环。那一刻与贝克特著名的现代主义戏剧《等待戈多》异曲同工,他们说着些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对话,等待谁,为什么等待,都没有定论,他们所做的仅仅是等待本身。一种难以言喻的贫瘠破幕而出,这种贫瘠,不源于爱情,或许也不源于生活,但那种攫取心脏的贫瘠感就这样漫溢至观者内心。之于学界一隅,酗酒行为是一件与自杀同等分量的哲学话题——一如绝命毒师中的怀特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去做一个制毒人员。酒精中有一种无声的反抗,它是一个痛苦的人清醒的沉沦,但霍拉帕围绕酒精的一系列行为流变,反而让凛冽的故事蕴含某种纯真可爱的反差之感。在当代电影作者纷纷展现对于文本和叙事欲望的热切追求时,“解密”狂欢使电影形势颇有与其本体疏远之意味。然而,《枯叶》导演考里斯马基却如同赤手空拳的灼心赤子,拍到什么,便是什么。虽不像维尔托夫那般肆意随性,但也是别具一格。这种坦率,也和电影里坦率的爱情达成了某种互文。
影像层面的见微知著
在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中,信息素寥寥无几地零散在画面各处,台词和表演等惯常的角色互动被有意地精简和冷漠,致使许多观众在观影时对景观、语言和文本的关注比重示以茫然,难以找寻一个确切的焦点,当我们在看考里斯马基电影时,我们在看什么?大量的“无意义”情节和散文般的景观陈列,是否是对传统叙事成规的一种反叛?
在《枯叶》中,没有潜意识和诠释需要展开。除去一些关于考里斯马基典型风格的概括外,我们仍可以深入细节来理解或定位情感。剧中人物所作的一切都以一种反抗的形式呈现:一句无心之言,一个优雅的动作,一个正直的姿势,都在和愚蠢、庸俗和不公正相对立。尊严在《枯叶》中体现在缄默但不麻木的主人公微小的反应上,眉毛的轻微抽动,两句话间的漫长静默,一次对手边事物不经意的触碰……皆可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反抗形式或令人心碎的谦逊表达。因此,情节的强度可以体现在安莎失踪后又主动寻回的微笑中,或是体现在霍拉帕沉迷酒精后重振的眼神中。考里斯马基对于每个细微变化皆施以重视,有些变化细微到影像看起来几乎静止,如是因素恰恰否定了《枯叶》的反叙事属性,而其叙事的精妙,正是始发于作者对可见性的绝对信念。克制首先是一种极端精确的形式,它使一切都能在图像中呈现,允许观众在脸上、身体上和每一帧独特的光影中体味一切。人物的尊严与他们持续意识到自己被观看的事实是不可分割的:在老板羞辱自己时昂首挺胸并直视他,在窘迫情况下都尽力保持优雅,对自己年龄的焦虑……而爱情除了有被看见的渴求,更加希冀认可。考里斯马基深谙如何在简单的“无言交流”中实现叙事和情感的推进:剧情并不是通过道德问题或内心变化来推动的,而是通过风偶然吹走写在纸上的电话号码,以及火车撞倒渴求爱情的人,并以此来拖延安莎和霍拉帕重逢时刻的到来,使得两个孤寂灵魂的相遇更加珍贵。
在身体的克制和情感的爆发、角色的持续反戏剧性致使的紧张关系中,音乐同样是考里斯马基对抗性表述的重要载体。在阿基的电影中,所有含蓄的情感都毫不掩饰地融入音乐——综观导演作品序列,所有音乐的呈现都是有源的,是真实生发于文本的,是角色自身能够切实听到的,而人物的汹涌情感与外在的迟滞之对比,伴随着音乐的自然流淌,在《枯叶》中达到了顶峰。罗贝尔·布烈松在《电影书写札记》中描述道:“电影书写是一种运用活动影像和声音的写作” 2。理论史已然拥有许多对于有声电影的歌颂和其对于影像艺术表达带来的积极作用的论述,但许多伟大的电影作者却在极力避免音乐之于影像可能存在的“喧宾夺主”,并视在影片情感高潮处辅以背景音乐烘托氛围为稚拙之举。然而,无论是《没有过去的男人》还是《枯叶》,导演都有将音乐的演奏和倾听场景作为一个电影段落,予以完整展示,摄影机以毫无技法相佐的正面直拍,摄录了表演者和观众的即时状态,不为叙事,不为表意,而仅仅是展示。短时间,观者也成为了这场“刻意”的临时演出的听众之一,并通过音乐艺术的本体魅力,唤起人们与生俱来但又深埋已久的感知力,被动但欣然地寻求与电影角色所谓的情感共鸣。
所有这些差异、对比和张力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考里斯马基电影的重要基石:幽默。这种幽默不仅仅是一种调性,它是对不服从的最高且不可剥夺的表达,是底层人民最擅长也最有效力的回应。它经常出现在《枯叶》的编排中,且能够立即将悲伤时刻转化为会心的笑脸。如果说考里斯马基电影中的语言非常谨慎,那是因为它们必须像箭一样精确而锋利,无论是冒犯、反抗还是爱情3。
感知力与诗性本源
一切关于“电影应该如何”的讨论总会将我们引向影像本体论的思索。画框是电影理论史上的重要媒介比喻,德勒兹对这个框的定义简单且直观,他称取景是对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的界定,因此画框构成了一个拥有大量局部意即元素的集合,常见者如人物、布景、道具。4这些元素本身也进入了子集合,创作主体可以随意志对它们进行增删,对于德勒兹而言,画框内的影像都可以视为一种元素,但是这个元素并不是语言学系统意义上的元素,符号语言的关系不是必须的。如若画框具有某种可比性,这也是从信息学而非语言系统方面考虑的,而电影这个画框的集合,只有数据量的变化而引起的饱满或稀缺两种趋势而已。饱满和稀缺这两种趋势显然不能由某一绝对标准量化,这是一个比较感性和直观的概念。按照德勒兹的说法,大银幕和景深的集合可以增加独立数据,让数据变得更饱满,比如冈斯的《拿破仑》,他使用了三个画框拼接来展示战争场面的宏大,三个画框也的确要比一个画框的元素从数据上来看更多;威廉惠勒的《小狐狸》中,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在弹琴,随着镜头的移动,后景的信息也提供给观者,我们发现画框里的数据的确要比之前增多了,虽然后景的人物比较小,但是信息量已然翻倍——之前可能只需要关注一名角色的动向,现在却需要同时关注两个人(然而,钟爱固定镜头的考里斯马基已然与移镜所带来的数据增减方式无甚关联了)。而对于稀缺镜头,德勒兹认为要么重点集中在一个对象上,要么就是集合失去了某些子集的时候,他的举例是希区柯克《深闺疑云》中的牛奶杯,在某个场景中,一个男人端着一个牛奶杯走上楼梯,亮白剔透的牛奶杯在此段时间内吸引了观众的全部目光,以至于忽略了这个男人的身份、着装,上楼的姿势,楼梯的结构等等其他要素。
按照德勒兹的规则,考里斯马基电影的多数镜头都应归于稀缺之列,以《枯叶》为例,熙攘的平价超市、晦暗的酒吧、深夜的街口等生活化场景构成了电影的基本叙事空间,人物常常处于长时间的静默或凝滞,且画面中的同一时刻往往不超过两个角色,这种直观的寂寥之感又在单个镜头的长时延续下被不断放大。晚间,疲惫的女主角安莎静坐窗台,被动地接受着收音机中关于乌克兰战争相关播报的输出,直至她切换频率、挪移座位、打开台灯、整理衣物,一系列琐碎的本能行动看似在宏观文本中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画面中再也找不到其他信息素以启观者所思,类似的无意义镜头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德勒兹曾说:无论稀缺还是饱满,取景框教我们,影像不只是为了被看到,它是清楚易读的,又是显而易见的,画框具有含蓄的功能,不仅记录声音,还记录视觉信息,如果我们在影像中只能看到极少的东西,那是因为我们不懂如何适当的理解它。德勒兹之言所处的语境可能倾向于当时电影语言学研究正盛的符号学研究范畴,之于本次讨论,则可理解为画框内的元素,其意义不完全是直接输出的,画框上的稀缺和饱满并不代表画框表达的稀缺和饱满。画框是含蓄的,观者需要通过适当的学习和训练去通过感受理解它,而非单纯的凝望。肉眼不总能看到所有事物,这很像卡夫卡的一句名言: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5这句话在字面意义上信息很少,但是它含蓄的信息却很大。
德勒兹曾说:宇宙本身即是一部无始无终的电影,世界万物皆以影像的方式呈现给我们,电影也不例外,因为其作为一种影像,只是一种时间的形式。感知电影的影像,并不只有逻辑思考这一种方式,还有心灵的开悟。这种方式并不是语言之间的交流,而是信息之间的交互。正如我们行走在街道上,同样会看到世界的影像,我们并不会觉得周边的环境,一切的元素在以语言的方式传递自身的信息,而是以感受的方式,一堵墙壁,无论是公共区域的,或是卧室里的,从语言学面向观之,他们似乎都是墙壁这个符号,仅此而已;但是当我们向其投诸凝望时,我们内心接受的信息不单是一面墙壁,墙壁是抽象出来的概念,而墙壁本身是实实在在的影像,它有颜色、质地和温度。人类和世间万物互动的时候,都在双向传递着感情,因此一面墙壁会让我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永远产生一种新的感受,且永远不会重复,电影中的种种物象没有和观者进行具体的对话,但却以感知信息的方式与我们互动,观看的同时,画面仿佛就会对你有所言说。当我们不再以语言,而是以言说去看待电影的时候,自然可以推导出其具备某种隐蔽的第二性,每一个影像都具备一定的内涵,此内涵并不能称为语言意义上的符号的二次转化解读,而是影像本体具备的感知性。
为了使解释更加通俗,有必要举出一个相对贴切的例证。相较于《枯叶》,同年参加戛纳电影节的《坠落的审判》则是成功的文本电影,一位陷在不幸婚姻泥沼中动弹不得的双性恋女作家,正在抓住少见的机会接受一位文学系女生的上门采访,并借着酒劲与之暧昧调情。当患有视障的儿子散完步回家时,引领他的导盲犬却率先发现了惊人事实:音乐依然在响,阿尔卑斯天空中的太阳也依旧在照耀,孩子的父亲却满头是血地坠落在苍茫雪地里,断了气。法医找不到充足信息论证男子的死亡原因,于是妻子桑德拉被指控为嫌疑人,被迫接受审判。而在这个过程中,作者视导盲犬以符号和喻体,成为影片叙事的一环,参与了丈夫死亡事件的还原实验以及各种文学性隐喻,以达到文本上的目的。《枯叶》中同样有狗,但狗并不作为任何意义的载体,仅仅是作为一只可爱的狗。观众对这只狗的喜爱,是出于对生命的原初尊重,对生活的本能热爱,如此而已。两者的区别,即是电影是否调动了观众的感知性。我们不排除《枯叶》中的狗对男女主角情感发展和情节的转折起到的作用,但狗的存在对电影的影像,是以其自身造成的,而非作为文本建构的工具。
感知在呈现形态上也有着不同的样态,德勒兹同样将感知影像的形态进行了分类,其中液态化感知影像呈现出一种感知的流动性和变化性。6考里斯马基的电影则具备这种不按既定程式编排、自由共在的影像意味。通过不同视角的呈现和计量式的剪辑,男女主人公的生活被漫不经意地记录和呈现,仿佛摄影机对两人日常活动的提取是完全随意的,是非目的性和非正典化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影像系统,各个运动切片之间处于自然的互动状态,感知由此也不再是一种工具化和命题式的实用主义,而是能够与潜在性勾连的具有生成意味的生命知觉。感知在柏格森-德勒兹主义看来,是与主观思维无关的,它是一种大脑对于这个运动绵延着的世界的选择性攫取,是现象世界在大脑屏幕上的一次穿梭,正是因为人类的大脑有这种功能,才有个人认知世界的可能,而在电影视域下,电影银幕也具有筛选截获的功能,他的运行机制和人脑具有相似性,自由间接的影像让电影有了超越人的感知模式,建立自主意识的可能。
感知性是根本,如果一个影像具备适当的象征,也是在感知性的基础上达到的,从感知性的角度去看电影,电影就不存在“懂”与“不懂”的论调,而只存在感知的强弱。关于“懂不懂”的文本范畴,当然是电影不能完全忽视的有机成分,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感知的强弱实则是电影诗性的根本,并且对于观众而言,也是因人而异,随时间持续流变的。
戈达尔在《各自逃生》之始,用1分20秒呈现了一片天空;蔡明亮在《天桥不见了》的最后一个镜头,用2分钟呈现了一片天空,其呈现的相同点,为天空之概念,其呈现的不同点,则是这两个天空并不是同一个天空。“天空”并不是以语言的方式传递给我们,让我们去读懂它的语言含义,而是以信息的方式传递给我们。我们需要的并不是识别语言,而是感受这种视觉信息,我们没有必要去破译它,而是需要感知它,它永远都只是一片天空,我们的破译只是自作多情,而当我们感知的时候,意义不再需要被破译,意义自动会被我们每个人体会到,所谓的欣赏能力,大抵可以此作解释。每个人的共情能力各异,心思的敏感程度不同,此乃必然。这并非某种智力的高低,只是对世界对生活的感受力的不同,如果你看着一面,墙壁有感觉,如果观者看着一杯水有感觉,那么电影中任何看似无意义的影像对主体而言都不会有需要破译的困惑。考里斯马基期待着能够感知他的电影的人们,但未必期待被解读。这也反映了考里斯马基电影的美感和情感累积并不在于叙事的建构或语言学的实践,而是在于人类的本能和原初情感,在于在简单与纯粹之中开采,发源于真实生命经验的微妙感受,以及每个转瞬即逝的动作或是脸部微妙表情所产生的效果。故事和角色同样如此:我们似乎早已熟悉这些“考里斯马基式”的无产者,但它们每次都以如此强烈、如此独特的形式存在,以至于无法在如此符合逻辑的叙事中简化为特定模式。因此,考里斯马基的风格并非陈词滥调,相反它是一种美学和政治不可分割的深刻理解:在僵硬的景框与身躯中——就像灯光和道具明显的不合时宜,或是角色不受时间限制的沉着镇定,借此表达出一种坚定不屈的态度,来对抗社会和时代中所有试图塑造形式和压迫群众的力量。
历史之力:无声的反抗
和考里斯马基大多数电影一样,《枯叶》讲述了在各方面受剥削的无产者们的故事,他们遭受着资本主义逻辑的阴险和不公,在这个恶性循环中总是失败。工人霍拉帕因为抑郁所以喝酒,但他又因喝酒而感到抑郁;雇员安莎因工作不足以维生所以偷窃,但她又因偷窃而失去工作。两人的相爱不会拯救整个世界,但却拯救了两个孤独的灵魂。与导演其他电影相比,这部电影给绝望感增加了些许复杂性:这里的暴力更加广泛与普遍,而不仅仅是《浮云世事》和《没有过去的男人》中小混混的个别行为,阶级团结主要体现在酒吧的温暖氛围中,或是通过一些美妙的小动作,例如刚被集体解雇的女孩们手牵手离开超市,因为其中一个人遭受的不公正对所有人来说都无法忍受。至于在其他地方遭受苦难的兄弟们所经历的不幸,不再像《勒阿弗尔》和《希望的另一面》那样通过非法移民来展现,而仅仅通过收音机冷冰冰的乌克兰战争新闻来概括。
之所以强调是收音机而非电视机,是为了表明考里斯马基电影不合时宜的程度:通过广播而非通过拍摄来报道,当前的战争不仅变得更加残酷抽象,而且不由让人联想起其他更古老的战争。当然,这并非要将现在与过去融合来消除当下问题的严重性,而是要将当代的不幸和暴力融入历史之中——比当下媒体“新闻”的即时健忘性更广泛更普遍。因此,将考里斯马基电影中时代融合简单归结为怀旧崇拜难免趋于狭隘,因为电影中当下是由多个时代的沉淀所构成,尤以考里斯马基钟爱的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为甚。不合时宜仿佛是所有伟大作者的共通属性,这也让我们明白弯曲、折叠、展开和重塑时间,是电影最具特色的功能,但考里斯马基走得更远:他将不合时宜作为其诗意的本质,他坚持认为在美学、政治或情感上,都没有任何根本性改变。他始终坚信阶级斗争,并直接表达了这一观点,与当代的反驳相对立,后者宣称在新世界的复杂性中阶级斗争已得到解决。他电影的坦率、清晰和锐利之处在于,不让自己被模棱两可的相对主义、共识的模糊性或新自由主义所维持的政治不透明性所征服。而且,正如这位伟大的无声电影爱好者向我们证明的那样,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阶级斗争,也没有理由不继续希望像卓别林、茂瑙或鲍沙其那样简单、直接和感性地拍摄人类的一举一动,换言之,就是以最残酷的清醒态度关注最天真的人道主义。事实上,安莎和霍拉帕在一家电影院中彻底坠入爱河,而《枯叶》中还充斥着卓别林、贾木许等历史名家的电影海报和引用,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电影史已成为考里斯马基电影中的主要时空。
结语
观看是可以学的吗?这个属于迷影的终极探问,似乎打从被提出的那一天起,就在等待着由影评人组成的评议会作出答复,特吕弗便曾有过如下自白:“在法国,从未有一个孩子曾经梦想过长达以后要当个影评人。” 7但作为现代社会的一员,学会使用感知力和历史向度的思考方式,欣赏当代最具代表性的大众文化——电影,能使我们的生命经验以最易触及的方式得以延展,包括《枯叶》在内的考里斯马基电影序列,无疑是卓异且有效的训练范本。
戴锦华老师将其心目中的优质影片分类为“欣赏的电影”和“喜爱的电影”,前一词指在电影表达、镜头语言上臻于完美或有过人之处,从而唤起观看者某种知性愉悦的影片,却未必触动观影主体的情感内里;另外一部分影片则能激活观众在抛却所有理论与技法积淀之后的,发自灵魂深处的爱恋与认同。8对于笔者而言,《枯叶》无疑是后者。即使我们忽略影片蕴藏的共产意识形态腹语,以及底层劳工在异化中抗争和互助的斗争精神,阿基·考里斯马基依旧能让电影以其最本真的模样,在看似单调、萧瑟的空间里,在角色的冷峻与沉默寡言中,揭示平凡人的智慧、崇高与英雄特质,努力寻找生命中可能尚存的意义,即使无望,却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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