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笼书生》版本探源及主旨分析版本流变

《鹅鹅鹅》改编自南朝梁吴均的《鹅笼书生》,而吴的这部短篇笔谈又是仿制印度佛经《旧杂譬喻经》中的“梵志吐壶”写就,同时早于吴均的《灵鬼志》也有类似情节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梵志吐壶”亦有其来源,则是《观佛三昧海经》。按顺序排列则是:

《观佛三昧海经》:天见毛内有百亿光,其光微妙,不可具宣。于其光中,现化菩萨,皆修苦行,如此不异。菩萨不小,毛亦不大。

《旧杂譬喻经》为: 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丈而去。

梵志指得是外国道人。经书由三国时期的人翻译,此处盖以本土化为主,类似复述口吻,故称故事中人为外国人。从《观佛三昧海经》到 《旧杂譬喻经》,其实是摘取其中的玄幻特征和套娃理念。在故事性上,后者具有了明显的小说奇谈特性。

晋朝《灵鬼志·外国道人》: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师,即白衣,非沙门也。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疲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云,“自可耳。”……即入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共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食未半,语担人“我欲与妇共食”,即复口吐出女子,年二十许,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内口中。夫起,语担人曰,“可去!”即以妇内口中,次及食器物。

在晋朝人笔谈中,尚且称为“外国道人”,“ 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 ”具有强烈的神秘色彩,为下文口中吐人做了铺垫。到了六朝的《鹅笼书生》,则做了彻底的中国化,梵志、外国道人变作“书生”;在写作上面,有了明显的小说手法,一改之前平铺直叙,转而引入观者“ 阳羡许彦 ”,使得内容引人入胜,更具镜头感。

吴均《鹅笼书生》: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由上述版本流变可以看出,佛经故事转向魏晋笔谈,其实是一个小说化、本土化的过程。

传播原因

鲁迅对这种“传播与再写”的现象做以解释:中国历来信仰神鬼故事,而佛教故事往往夹杂此类传说。而且,文人写作神鬼故事,并非有意作小说,而是当时人们真的以为神鬼存在,写作神鬼故事就如同记述平常事。“遂蜕化为国有”。

这个说法具有非常高的可信度。汉朝建国大兴黄老、汉武“神授说”,至于王莽篡位,也是大作鬼神舆论之说,刘向父子为迎合上意或者谋反,大规模篡改经文典籍,制造伪书,诸如“朝代五行说”洗牌式盛行。汉末张角起义,亦是打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帜。

到了三国魏晋,频繁的战乱和政治的白色恐怖,使得士族文人避谈政治,而转向玄谈。鬼神玄谈一时间成为时尚。此时佛经故事的传入更是迎合了文人的热情。在转述和再传播的同时,逐渐完成了域外故事的本土化。

作品主旨分析

《旧杂譬喻经》里的故事被认为是对“情欲”的否定与批判。佛经原文在其后有结语:“ …… 女人能多欲……如是女人奸不可绝……其欲行者从志也。师曰:天下不可信女人也。”

这一段总结语具有时代局限性,争议较大。王耕老师分析道:“道人吐出女子是合理的,但女子生性贪婪,心怀更为可怕的欲念,她吐出少男子,也就相当于挑战佛教戒律。所以,这一故事原型在根本性上正是对女子淫邪的批判。”

《灵鬼志·外国道人》同样能看出来隐藏于深层次的佛教戒律。道人吐出女子,是被允许的;女子又吐出少男子,少男子是被谴责的对象,而女子作为条件存在,不承担责任。故事核心就在于道人对少男子具有的绝对压力,要求后者服从戒律。

第一则故事对女性的否定和贬低,与印度种姓制度有关。后者《外国道人》则淡化了对女性的批判,转而以“道人”对“少男”,类似于“老和尚”要求“小和尚”,其后与之相隔一个世纪的《鹅笼书生》,彻底抛弃了对女性和戒律说教的痕迹,形成了明显的本土化。

中国是小农社会,以家庭为单位,重视伦理建设,魏晋又大力推行“孝”治天下,女性在家庭、伦理社会中有着重要作用,老年女性亦具有尊长地位,诸如《陈情表》、《孔雀东南飞》等都有家庭地位崇高的女性形象。秦汉以来,男女婚姻被严格的法律制度规范和保护,至今犹能看到“ 昏礼者,礼之本也”思想的流传。文化方面,道教有所谓的男女阴阳。

印度本土佛教进入中国,对女性否定和批判的态度水土不服,同时,亦要考虑女性信徒的市场。在南朝,尼姑数量颇为壮观。因此,佛教的传播不能不考虑中国本土情况,褪去种姓色彩,融和中国本土文化,从而有了对待女性态度的明显转变。因此在《鹅笼书生》中,更注重故事的“奇诡”和小说技法的运用。

鲁迅对《鹅笼书生》的评语为 “尤其奇诡者也”。可见此类故事,特点在于“奇诡”。正是由于它的“奇诡”性,吸引了大批作家文人的再传播。这个故事后来也被人用来形容幻中生幻,变化无常。 标题中的“书生”意象更富中国特征,同时也和环境相衬,平添“诡异”,令人联想到《西游降魔篇》里的荒野客栈里的白衣书生。

《鹅笼书生》的主旨应当是小说的诡异特点,其并无特地的指向性。这与魏晋南北朝文人喜好奇谈怪说、追求新奇、游戏态度是相吻合的。这种古怪、奇诡的审美特征构成了庞大的中国式审美的重要结构之一。类似的民间神鬼故事、文人志怪小说影响至今。同时要指出,《鹅笼书生》只是借用口中吐人的奇幻色彩这一设定,是原型的借用。主旨和创作情感并不雷同,作者写作时滑稽、癫狂的文学情感尤为炽热。

相对契合《鹅笼书生》奇诡意象的影视作品,还是要提到《西游降魔篇》中猪妖客栈的场景,其实并无深层内涵,只是讲好一个故事,导演营造的奇诡氛围,为酱爆师兄妹离奇失踪添上了魏晋怪谈的一摸亮色。而且,将创作“神鬼故事就如同记述平常事”,在当代影视化创作的浪潮中,尤为壮观,这也是中国故事的特色之一。

《中国奇谭》中的《鹅鹅鹅》,动画改编,将书生变作狐妖,狐妖的情人加以动物化,为原本“诡异”的内容增添了恐怖色彩。通过送鹅人的眼光,展现了视听之宴,处处悬疑的情节使人琢磨,中西结合、以我为主的人物画风耐人寻味。其深刻的内涵还是一心营造恐怖环境,仍有争论不休。这个系列当时具有重大意义的作品,短篇小巧、余韵绕梁,应当是新浪潮的开始,中国绘画艺术在新科技手段下的复苏,笔者对于未来讲好中国故事有着乐观的期望。

参考文献: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王耘:从《外国道人》到《鹅笼书生》——论佛经故事向志怪小说的叙述范式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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