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J人,我以为我做了万全的准备,可以早早收工交作业。结果还是不知怎地就出片出到了凌晨四点。就这,导演组还说我是出片最早的一集。更诡异的是,我明明提前一周多就在准备导演手记了,而在截止时间即将到来时,我却还是像才开始写一样,奋笔疾书。人果然是不到最后一刻就没有求生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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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出当天,预告发布后来自罗老师的洞察👆

距离《但是还有书籍2》最后一集上线,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前几天阿谬还开玩笑说,怎么你老是最后一集。或许是导演组某种潜意识的体现,每一季的最后,都需要一群人走出书斋、到远方去,到生活里去。在那里我们检验旧知识,也收获新体验。上一季的“从纸上到路上”,到这一季“到田野去”,延续了它们一致的内核。

接手做书籍第三季《到田野去》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集原名《学者的田野》。我在2023年5月时接到阿谬的电话听他讲这集的想法,当时是很兴奋的。虽然我专业学的是纪录片,但大学时代导师带着我们半只脚踏在人类学里,接受过一些浅薄的人类学训练。自己平常也喜欢看民族志/人类学作品(不像拍上一季的出版人,完全抓瞎)。这么聊下来,这集不是手到拈来?分分钟就给你拍出来好吗?

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调研阶段是很兴奋的,我甚至拉了一个豆瓣单子来收集民族志/人类学著作。结果发现我之前看的那些作品,不是太老了(翻译:作者已故),就是太有趣了(翻译:不在国内/太刺激了拍不着),或者太硬核了(翻译:田野很抽象,无法用影像呈现)。又进行了一番超高学术浓度的阅读,从经典的到冷门的,在学校时可能都没认真看过这么多学术书(对不住了我导,我是师门不幸),但是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法实现拍摄。在这个过程里,可能我也太执迷于人类学/社会学领域的寻找,其实是旁人提供了新的选择——盛文强和刘妍。

很早之前就被安利看过《渔具列传》,作为西北内陆长大的孩子,对海边的异闻也充满了向往,更何况盛老师的写作更要超脱出单纯的收录。我最喜欢《渔具列传》里《杂戏船》一篇的结尾,是戛然而止的筋道:

“又过了许多年,岛上渔人出洋,远渡到南海,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上登陆,居然看到了当年表演隐身法的那个人。他正坐在树下,头埋得很深。渔人正要上前搭话,他似乎早有觉察,霍然起身,双手分开人群。在钻进人群的同时,他顺手戴上了棕榈叶的斗笠。几乎同时,涌动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戴上了斗笠。斗笠密集,无从辨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为了带我们去拜访田野对象,盛老师常常跟着我们在外“风餐露宿”、吃住极尽简约,甚至在出海的渔船上,因为颠簸,盛老师还摔了一跤,从船的一侧真正【滚】了一个跟头,滚到了船的另一侧,吓得我当时嗓子眼儿都紧了!但他却没事人儿似的,爬起来继续看那些打捞上来的那些鱼蟹,给我们讲鬼面蟹在日本相传是平家士兵落海的冤魂所变——带着我们从海上的当下突然抽离。

作为一个豆瓣上经常毒辣吐槽编辑的作者,拍摄前盛老师给人的距离感是很强的。我在制作过程中很害怕本集节目被他无情吐槽。不过,看他转发几次预告链接都只说了“表演写作,真尴尬”,已经非常感谢盛老师的温柔了。

刘妍老师也是阿谬导演提供的选择。作为人类学田野的原教旨主义者,看书之前我本来想的是,这种研究古建技术的,跟田野有什么关系?结果一看书就深深陷入无法自拔。大家可能会被《编木拱桥:技术与社会史》这本书的书名劝退,觉得很学术(实际上确实学术,但不是那种无聊的学术),但刘老师写作方法却远超普通的学术知识生产,而是像电影剧本一样,以分镜开场,带你穿行在编木拱桥那些散落的历史线索中,后面的文献/技术分析部分,也如同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充满耐人寻味的细节和令人惊喜的伏笔与转折。

不过,书虽好看,拍摄前我还是晕倒在海量的人名桥名、高度相似的福建地名以及如同《冰与火之歌》一样错综复杂的造桥家族关系中。本来还要多拍两本刘老师研究榫卯/木构的新书,请他寄了书稿来,看得我痛苦万分,一直在思考高中时代就物理最差的我为什么在这里研究受力分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和刘妍老师开车穿行在福建的山野中,才能理解什么是“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艰难险远”。在两米多高的疯长的草丛里找路,开到一座巨桥赫然出现在你的眼前,无人的陡峻山岭中只有鸟鸣和水声。这些巨物曾是古道的一部分,今天却几乎没有人踏足,只是沉默地存在。那些曾经的帝国角落,是刘妍老师带我们走入。

终于说到罗木散,一个1993年就有俩娃的人生赢家。去成都见到他时,他还有点羞涩,拍摄时也能感受到他有些紧张。但直到我们开始四人驾驶穿越凉山地区的公路之旅,才发现这是一个很符合剧组沙雕气质、垃圾话很多的男人。一路上想拍点重现他当年田野独自安静开车的画面都很难,因为他一直在讲话,即使没有人主动发话——直到摄影师忍无可忍:罗老师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们要拍一会儿。哈哈哈哈哈!

曾经看过那么多的古典人类学家去“异文化”里探险,在今天,我们一直认为已经不存在什么“异文化”了。但在和凉山打交道这短短的一周时间里,我好像真的借拍摄有了一场人类学的漫游。开车时,听罗老师讲各种彝族信仰和仪式相关;和彝族一起席地而坐吃坨坨肉,被待客的规格一路上升,从鸡、羊子到牛;当天拍摄结束后,和罗老师的朋友们喝酒,听他们讲彝族对荣誉的重视,家支的认同和汉族“宗族”有什么不同,黑彝白彝的分别到底在哪,彝族内部今天如何认识自己、黑白彝如何相处……以前对一个民族遥远、浅薄的印象,在和一个个极度热情好客、极度拥有民族反思的彝族人打交道中,变得立体、丰富、鲜活。

另外,彝族的音乐水平之高,是我们作为“扑扑通通”的汉族感到十分震惊的。每每拍摄完被罗老师拉去各种局喝酒(甚至一晚上喝过三场直到半夜两点,要知道我们白天都不是在开长途车就是在拍摄,非常累),饭桌上总有人带着吉他,吃着喝着,其貌不扬的老大哥,一张口就是彝族美声,随便弹唱一首,人均莫西子诗。这个民族能走出那么多知名乐手不是没有理由的啊。从成都驾车一路往西,直到云南四川边界的泸沽湖地带,景观的变化已不用多去形容,只有走过的人才能感受,与此同时这也是一场音乐之旅。我们在罗老师的热情分享下,一路听了从上世纪的流行金曲到今天的彝族民谣。大家惊讶地发现,世纪初的彝族金曲相当先锋。

来自拍摄中随手记的两则瞬间,是以后会永远珍藏的时刻:

“晚上和阿羊地西昌店的朋友们喝酒,从八点多直喝到半夜,罗老师开了一瓶又一瓶,离开了夫人就是不一样。中途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他们很平淡地说,是西昌深夜在卫星发射。低频、巨大的声音笼罩了我们,很快又离开,我跑出去,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漆黑的夜。”

“开往盐源,路途遥远,车上昏睡后在路边吃了个饭,已是下午四点。还有八十公里到达时遭遇堵车,我和不空刚下车抽烟,就猛然下起暴雨。匆忙跑进车里,山野已被白茫茫的雨幕包围。我们在车里听着雨声沉默。本来怀疑塌方,看着陡峭的山体,担心安全,后来发现是一辆车坏在了狭窄的山路。罗老师的垃圾话越来越多,兴奋地给我们放各种彝族歌。我终于完成在凉山边开车边听《越过群山》的梦想。”

想想整个制作过程中,最大的纠结与挫折来自,过去的田野与当下拍摄的矛盾,长时间跨度的田野与短期拍摄的矛盾,学术性和故事性的矛盾。好在,片子就这样交了作业。最珍贵的,是在路上跑过一遭,还结识了三位博学又有趣的灵魂。对纪录片充满疲倦和怀疑的我,写下这些之后,惊讶地发现内心还是充满了欣喜。

最后附一段罗老师和我都最爱的列维-施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片段,作为走过凉山的感受的总结,也弥补片中没能放入罗老师朗读此书片段的遗憾:

“因此,我就比较喜欢山,而不那么喜欢海,几年以来这种喜爱已成为一种嫉妒性的爱情。我讨厌那些和我一样喜欢山更甚于喜欢海的人,因为他们对我们珍爱的孤独构成威胁;但同时我也看不起那些把山认为只不过是过度疲倦与封闭的地平线之同义词的人们,他们无法体验山岳在我身上所引发的情绪……我喜欢的是被称为la montagne à vaches(牧牛带)那一部分的山岳,特别是在1 400米到2 200米之间的那一带:在此高度,仍没高到会使自然景观变得贫瘠的地步,不过也已不易种植农作物,但大自然却在这一带呈现出一种间歇无常的、灼热的生命现象。在这一带的高台阶上面,保存了比山谷底下的土地更少被人征服的面貌,和我们喜欢错误地想象是人类最早时候所知道的土地的情景比较接近。

……我和很多人不同,很少因为身处一个狭窄的山谷里面,两边的山接近得像墙一样,上空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太阳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走完,而感到沮丧难过。相反的,我觉得这种直立的景观充满生气。这样的自然景观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我的注视,像一幅图画那样,其细部可以在维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不必要任何亲身参与就能了解;这种景观邀请我去与之进行对谈,在对谈之中两者都要尽最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