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該集導演艾琳的手記:
今晚第一集《野生設計在民間》就要上線了,内心既期待又忐忑。這篇導演手記是最後一個任務,我拖延許久,無從下筆。最後還是決定用幽默化解一些緊張,來和大家聊聊拍攝中好玩的事情。
我負責拍攝“流動卡車宴會廳”和黃河山的故事。“卡宴”從調研時就有了荒誕不經的基調。宴會車公司的董事長王明最開始怕我們竊取商業機密,在電話中閃爍其詞,我們隻好直接去他的公司一探究竟。出了車站,看到包頭的車牌,一下就呼應了我們這次調研的狀态——
王總一定是從我們的笨拙與青澀中看到了十足的誠意,他逐漸松弛下來,把我們當成了自己人。總之就這樣,我們得到了他的信任,盡管他仍然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幹嗎的。他帶我們參觀工廠,并引薦了“專業人才”李主任。
與王總的江湖氣不同,李主任一看就是工科男,每句話都技術含量十足。我們拿着“卡宴”的模型詢問他每個部件的功能,雖然大家說的都是中文,但相互理解難如登天。王總還給我們打了個提前量:“我們都不是專業的,很多東西的名字是我們自己發明的,可能你們聽不懂。”更給李主任的包頭方言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他指着模型不同的位置,急切地說着:“這個齒沖!這個扯沖!都是我設計滴。”我們在腦海中搜尋了所有相關詞彙,仍然對李主任的“扯沖”一頭霧水。王總也幹着急:“齒沖怎麼聽不懂呢?就是載挂車的齒沖!”“載挂車是載挂什麼的啊?”我問。一時間四個人面面相觑,我們都很想沖進對方腦袋裡看看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最後竟然是來自廈門的制片姑娘恍然大悟:“這款車的尺寸?”“哎呀這可費死勁了…… ”他們直拍大腿。給王總和李主任留下了不是很聰明的印象,我很懊悔。
好在後面去拍攝時,王總仍記得我們建立的情誼,熱情但虛弱地歡迎了我們——他正在節食減肥。雖不運動,可減肥藥喝得很猛,面色蒼白,氣若遊絲,我們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有一天晚上十點多拍完李主任,他還在廠房外面等我們,幽幽地說,今天是我生日,好多人叫我吃飯,我不想去呢。我們很動容,第二天買了一捧向日葵送給他。幾天接觸下來,雖然如今已是大企業的老總,但他和李主任保留着農民踏實能幹的底色,他們敢于孤注一擲,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現實。我喜歡這群人,喜歡他們身上壓都壓不住的生命力。時代像宇宙列車迅猛前行,在城市與鄉村之間,他們的“卡宴”正好接住了一些沒追上列車的人。
黃河山的“秃力城”,也想在列車呼嘯而過時,接住一些時代的碎片。十一月的廣東溫暖如春,拍攝黃河山的幾天就像一個夢境,還是小時候午睡時的夢。他帶我們穿行在廣州的城中村,遇到一個開門的單元樓便爬上去,于是我們從下到上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招牌、門口的腳墊、對聯、樓梯間的晾衣架和屋頂。每次爬樓的過程都感覺正在經曆一個縱向的蒙太奇,掠過這個時代中用力活着的普通人的生活。
最後我們爬上了這一片最高的樓頂,低頭看石牌村逼仄的道路變成了一條線,擡頭目光就被嶄新的摩登大廈包圍。這也是一個縱向的時空蒙太奇,明明是同一個空間,怎麼一低頭再擡頭仿佛過了五十年?這裡面有多少細節被忽略,被滿不在意地遺忘,隻從設計的角度來說,都足夠有人來總結出一部民間當代設計史了。隻不過黃河山選擇建立一個賽博空間,用這個時代的摩登方式來保存它們。當他望着高樓陷入沉思時,不知道心裡泛起哪種情緒。
他是一個懷舊的人。在回鄉的車上,他突然說,你們一起過來,好像偷走了我的一部分對家鄉的情感。在鶴城,他難得話多地像老同學一樣和我們講,這是以前的校門,這裡以前是做什麼的,這個人他一直沒有離開…… 他很珍視故鄉的不變,也很珍視自己遷徙途中的每一次唐突的變化,從小城鎮到大都市,移動中随着記憶模糊不清的細節,當然也被他留在了“秃力城”裡。
之後,我們去附近尋找其他的小象滑梯,被居民告知這裡隻剩下這一座,之前的水磨石滑梯都被拆掉換成了的塑料滑梯。尋着小孩子的聲音找到那裡,塑料滑梯的熱鬧與小象的冷清形成了鮮明對比。黃河山看了一會兒,低聲說,這是不同時代的産物,然後便走出畫外,留下鏡頭裡的小孩子與塑料滑梯。在這一刻,我再次感受同一個空間裡時間被壓縮的魔力,就像“秃力城”中的每一次定格一樣,記錄時間滞留的痕迹,這多令人着迷。
讀到這裡,你可能發現這一集講的不僅僅是民間的“設計”。正如黃河山所說:“它其實都是背後的人的生活,過往的信息的一種凝聚。”民間設計在人群中,也在時代中,每一個被選用的材料與采取的手段都提示着設計者的肖像與他所處的環境。像是萬花筒不起眼的小孔,你湊近觀看,就會發現每一個角度都大有乾坤。
來自該集導演阿土的手記:
《我們仍未知道那天所見的街頭設計的名字》
2023年,27歲的我在成都雙楠遛市場的時候,總有一種好像回到了我童年時、在西北小城裡和媽媽去菜市場的感覺。在這裡,沒有什麼城市空間該有的規範,雖說“攤位”限制了一個又一個小販的空間,即便它如此之小,卻總能以一種強烈的風格溢出、模糊彼此之間的邊界。于是,花椒大料能跟蘋果橘子對上眼兒,花鳥魚蟲的籠架子落在人行道上。一步一天地。
生活工作在北京的我,很久沒有機會在這樣的市場裡行走。一方面覺得這裡是如此熟悉,原來2023年了還有小時候和媽媽常去的批發菜場;另一方面又努力在模糊的記憶裡翻騰:那時候,在家鄉的菜場裡,也有這樣豐富的、活躍的、稍加留意就能惹人會心一笑的小小設計嗎?彼時我還沒有這樣的眼睛,如果可以,真想再回去看一眼啊。
拍一門社部分的時候是真的頭疼。我不了解成都,更遑論這裡的生活、這裡的街頭、這裡的市場深處有幾個宋老師。但一門社的女孩們如此自然地接受了我。她們把自己這麼長時間的觀察所得一一講給我,又帶我去街頭、找到一個個店家去看、去聊,用有點嬌嗔又帶着潑辣的四川話,把我一個外來的陌生人介紹給街頭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獲得信任。宋老師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本着不知道bilibili是什麼、紀錄片要幹嘛的“原則”,帶我們去他家吃了一頓飯。我們見到他熱情的家人,兩個可人的孫女兒,以及一隻本來買了要吃最終沒舍得吃、養了多年已經跟臉盆一樣大的大烏龜,再就是家裡滿滿當當的宋老師的改造與設計——出于答應他要對家庭生活保密的承諾,在這裡我隻能說,比他攤攤上的設計還要精彩多了!
整個拍攝過程我滿腦子隻有一句:盛贊女孩,女孩真好!溫和地、平等地、時常有點不安地反思着,怕自己是居高臨下地在打量這些街頭智慧,怕自己的展覽和設計傳播“隻是一種自嗨”。但我想,看過片子的觀衆都會喜歡充滿活力行動力滿滿的她們。
每次爬樓梯到一門社辦公二樓敲門,都會聽到暴風驟雨般的腳步聲,是三隻狗狗在門後歡快扒門并發出大叫。二樓的小露台望出去,是安靜的街道。有陽光,也會突然暴雨如注。一門社凝聚着創造力、友情、平等,以及真正的生活。同樣從事創意相關行業,我真是羨慕極了這裡的工作氛圍。
正如我在片中寫的,“我們無法在海洋中識别一滴水”。走了幾天街,我們還是偶爾會被路邊不知名的設計弄得瞠目結舌。趁看過這個片子,擁有這樣的眼睛,即使我們永不會知道那天所見的街頭設計的名字,但尋找過,會心一笑過,啧啧稱奇過,如果還能真正動一把手過——那可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