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个人打分与本篇影评无关)
原文出自:《电影手册》322期-1981年4月刊
原文标题:隐藏的牌,或缺席者永远是对的【LA CARTE CACHEE OU LES ABSENTS ONT TOUJOURS RAISON】
原文作者:帕斯卡尔·博尼策尔
译文首发:公众号“远洋孤岛”
译文如下:
《飞行员的妻子》或“人无法什么都不想”,是侯麦最优秀的影片之一,也是一堂精彩的电影课。
【译者注:影片谚语“On ne saurait penser a rien”——①直译为“人无法思考无”(在本文中会与“人无法思考全(面面俱到)”对应);②意译为“人无法什么都不想”;③侯麦剪辑及本片客串的雪美莲给出理解为:“人们什么也不再想了(已经无可再想了)”或“人们想不到其他了”;含义是:(面对的问题太大)已经没有想其他事的心情了】
为什么呢?
1)一堂制作课。电影的成本越来越高,利润却越来越低,或者至少从收益角度看越来越不稳定。人们恰当地指出,这部影片就像是回归新浪潮的源头,重拾了其制作原则:摄影机-自来水笔、不知名演员(而且非常年轻)、白天外景拍摄,以及因此而导致的最低预算。人们往往会忽视,当今法国电影的独特【singularité】与伟大【grandeur】之处在于允许拍摄低成本电影,这些电影或许受众不多,但却是最重要的、最具革命性的电影之一(之所以称其为独特与伟大,是因为法国并没有像美国那样巨额的电影资金支持:一部花费上亿的电影往往与其野心并不匹配)。在这里,预算的简洁性与极其复杂、微妙的叙事并存,这在电影领域几乎找不到类似案例。
2)一堂场面调度课。我们知道,对这位同时身为学者的导演而言,空间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曾撰写论文《茂瑙<浮士德>中的空间组织》。而《飞行员的妻子》中的空间组织……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基于“喜剧与谚语”的精神——与具有小说化时空【espace-temps romanesque】的“道德故事”系列相反——,影片展现出戏剧性的时间统一性,严格分为序幕、三幕戏和尾声。场景统一设定在巴黎(结尾阿丽尔·朵巴丝勒的演唱非常棒;可惜这首歌相当糟糕,也成为影片唯一的瑕疵,几乎可以看作对整体完美性的亵渎)。显然,影片的原创性【originalité】并不在于此。
在电影中,戏剧性通常意味着一个封闭且风格化的空间,这让人想起意大利式舞台的封闭视角和狭小维度。例如,西贝尔伯格【译者注:汉斯-于尔根·西贝尔伯格,以其“德国三部曲”而闻名:《路德维希:童贞国王的安魂曲》(1972)、《卡尔·麦》(1974)和《希特勒:德国的影片》(1977)】的影片便是基于这种对电影空间的“缩减”,并强化了正面【frontale】透明感【transparence】的怪异效果。原本自发开放且具体的“离心”电影空间,被转化为一种象征性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封闭空间。
在《飞行员的妻子》中,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而恰恰相反。如果说影片的空间具有戏剧性,也并非通过这种粗暴的转化形式来呈现的。影片中的情境绝非抽象的、象征性的或是表现主义的。相反,这部电影几乎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réalisme】。此外,我们也了解到导演【auteur】对那些典型乏味【fade】角色有种反常的偏爱【原注:在最近重温的《克莱尔的膝盖》中,保加利亚女作家对她的朋友让-克洛德·布里亚利说道:“我从未想过要利用你的角色。”——“因为他太乏味了!”——“是的。”】。这种乏味在本片中达到了顶点,不仅是因为主角弗朗索瓦这个情窦初开的笨拙人物——他被心爱的安妮的朋友(她本身也并不迷人)称为“窝囊废”——更是因为安妮本人,这个角色几乎集中展现了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萎靡与绝望、所有的“反生活”【anti-vie】特征:尽管具备一定的外在魅力(玛丽·里维埃饰演,表现出色),但是她身上散发出歇斯底里的冷漠、自怜与根深蒂固的小资的平庸,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毫无生气,弥漫着一种本质上的疲惫感,这一切都被讽刺性地象征为她低矮狭窄房间中的金鱼缸。而至于飞行员也即安妮的前男友,更是难以让人产生好感。唯独少女露西显得有些想象力【fantaisie】和活力【vivacité】,尽管她带有令人厌烦的“好门第”年轻女孩的做派(安妮-劳蕾·默里——多好的名字!——的表现同样出色)。然而,最终我们发现,她的境遇或许看起来与安妮并无二致。
与“道德故事”系列相反,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性欲【désir sexuel】的存在,或者仅以消极方式存在(例如安妮拒绝弗朗索瓦碰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欲望【désir】仅以边缘方式存在,并未被角色们真正认知(除了也许是年纪最大、本身同样处于边缘地位的飞行员)。直到影片最后,主人公弗朗索瓦似乎才打开了欲望的秩序【ordre du désir】。情感的秩序【ordre des sentiments】无视了欲望的秩序,而后者正是情节的结构基础。如果说,正如在侯麦作品中常见的,角色显得乏味、所表达的情感也显得乏味,这是因为情感并最终非目,而是为观众提供了一种认识欲望之路的方式。在这一点上,侯麦确实能归属于法国心理学传统(从拉罗什富科到勒内·吉拉尔和雅克·拉康):情感的退场揭示了欲望的法则。
《飞行员的妻子》声称要阐明一句特别的、乍看难以理解的谚语:“人无法什么都不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评论界似乎避免提到这个问题,大概是为了避免深入探讨这部电影。大家不难理解“人无法想得面面俱到”,但“人无法什么都不想”呢?
然而,电影的形式和意义都蕴含在这句谚语中。影片中具有戏剧性的部分,超越了学术形式的约束(时间、地点的统一性等),都契合了这一看似模棱两可的说法。从字面上来看,这句谚语唯一的含义只能是:人必定是完全无意识的【inconscient】。无意识正是这部电影的主题,以偶然性的形式呈现,这也解释了为何影片主角——一位夜班工人——总是昏昏欲睡【endormir】(这个设定非常精彩)。
从多义性角度看,谚语也暗示情侣关系中典型的否认式对话:“你在想什么?”“——什么都没想”,也就是说,人们往往会有一个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在电影中,每个角色确实至少对另一个角色藏有这样的秘密,而且这种否认在剧情中至少两次以明确的形式出现(比如露西不愿告诉弗朗索瓦,她为何觉得他在巴黎东站【Gare de l'Est】上夜班很奇怪;以及弗朗索瓦不愿告诉安妮,他在肖蒙山公园看到了她的前男友——或者说半个前男友——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最终“秘密”以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呈现,即侯麦让观众产生疑问:飞行员的妻子真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直接引出作为电影主题的无意识。“人无法什么都不想”实际上表达了与“飞行员的妻子”相同的意思:即“真相在画外”。而且是根本上的。对于最关乎内心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思考。如果弗朗索瓦总会睡着然后醒来,那是因为他和所有人一样蒙住了双眼【原注:同样,在《克莱尔的膝盖》中那位作家说道:“故事中的人物总是被蒙住眼睛。所有人都戴着眼罩。”】。
这正是侯麦巧妙且极具优雅地在电影中运用戏剧结构的地方。这种结构源自古典喜剧:一对情侣在房间或花园中(传统的布景在这里被呈现为巴黎现实主义),被一个嫉妒的旁观者窥视。情节发展让这种误导【leurre】达到极致。古典喜剧的核心在于“误会”,而整部电影正是基于一个“无限”的误会【quiproquo】(源于“飞行员的妻子”这个悬而未决的谜题)。通过喜剧三角形中两两角【angle】之间的相互变化,可以实现所有误导【leurre】的组合,同时始终保持位于局外的第四个角,作为情节操控者或是真相所在。即使只有两人同场,他们也总是以某种方式与第三者产生关联,而这一关联又不为他们所知地与某个第四者关联——一旦他们意识到这点,就会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任何事,但这恰恰是他们无法意识到的。
例如,在剧情开头的序幕中,我们看到弗朗索瓦与他的朋友(演员在片头名单中故意以省略号的方式幽默呈现,暗示了影片的悬疑结构)谈论着第三个人物安妮。然而,这个场景之所以具有真正的意义,是因为还有第四者(露西)存在,而没有人——尤其包括观众——能想到,因为只有之后公交车上的偶遇才让她在故事中发挥了作用。“人无法什么都不想”也意味着,偶然与命运主宰着这个世界,尤其是情感的世界。
因此,每个场景都有一个双重画外空间【double hors-champ】:一个是困扰每个角色的能想到(想象)的部分,另一个是他们想不到的部分(包含着前者的真相)。喜剧的结构将看的行为放在前面,因为所见之物总是参照了未见之物(猜疑【soupcon】、嫉妒等)。而未见之物又被分为想象的和毋庸置疑的【insoupconnable】。那么,为了进一步解释,弗朗索瓦在影片“第一幕”中看到安妮和其飞行员早晨一起出门,便立马想象他们共度一夜(其实是完全错的)。但是,“他无法想到的”却实际拥有他所见之物真相的东西(并误导了他),是一个有争议的存在,是第四个人物的存在:所谓飞行员的“妻子”,而正是飞行员告诉安妮他回来了,这个消息导致了主角两人的分手。以此类推。
因此,“飞行员的妻子”代表了一张在两位、三位或四位主角之间进行博弈中的隐藏的牌,这张牌突然出现而扰乱了整个局势。露西就是弗朗索瓦与他朋友关系中这张隐藏的牌,而这位朋友又成了弗朗索瓦和露西关系中隐藏的牌,那个金发陌生女子是弗朗索瓦隐藏在他与安妮关系中的那张牌,而照片上的黑发女子则是安妮意外展示的牌,诸如此类。每当一张牌被揭开(总有另一张牌始终隐藏着),都是对欲望的一次学习。电影中有很多照片,也有很多关于照片的讨论。因为照片既像是这场表象博弈中牌那般产生的物体,又像是编排这场博弈的舞台布景的平面化【mise à plat】或镜像式【mise en abyme】的呈现(而观众出于取乐【plaisir】,恰恰因此被困在其中)。
罗兰·巴特曾说,摄影【photographie】并不会制造场外【hors-champ】,或者仅制造“微妙”的场外。那么,摄影又如何能够在镜像【abyme】中呈现出这种同样以场外为核心的场面调度【mise en scéne】呢?这正是肖蒙山公园那场宝丽来相片场景的意思所在,这个发生在“第二幕”的场景中,弗朗索瓦(演员菲利普·马洛德【Philippe Marlaud】的名字是否也有所暗示?【译者注:应该是指这名字接近雷蒙德·钱德勒多部小说(包括《漫长的告别》)中使用的虚构人物Philip Marlowe】)与露西一起临时化身为侦探。侯麦强迫照片“创造场外”——通过一件本身不具场外功能的物件来强化场外的重要性(照片在电影中经常起到这样的作用,比如《放大》)。露西设法让一对中美游客为她拍照,企图把飞行员和金发女子也拍进镜头。然而计策失败,她只捕捉到了一缕发梢。某些东西始终留在画面之外。
因此,我们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混乱局面【mic-mac】中不断被操控,而这种精简的手段正是衡量掌控力【maitrise】与现代性【modernité】的标准。超越了风格【tempérament】、文化或技法【moyens】上的差异,我认为这正是厄斯塔什、皮亚拉、伯格曼、斯科塞斯和侯麦等导演【auteur】之间的共同点:他们都有对演员的精准指导,并且勇敢地断言并非(像平庸者所认为的那样)“动作”【action】构成了影片,而是情感的流动、目光的互动、语言声音的交织。
侯麦电影中带有戏剧色彩的元素,正是情感较量与欺骗目光的交织(“你为什么看着我?”弗朗索瓦问露西。——“我看着你在看”“我看的与你无关”等等)。从这个角度看,这部电影也是一堂精彩的课程(我们又看到侯麦作为教育者和教学者的身影),通过电影阐述了戏剧的本质。古典戏剧的幕后、场景、滑稽的偷窥癖并没有被简单地搬到电影结构中,而是其中的道德功能在电影空间内被分析并重塑。这个时代的戏剧,要么滑向庸俗的街头话剧,要么滑向抽象而贫瘠的巴洛克风格(除了少数例外【原注:我指的是弗朗索瓦·雷诺的戏剧《但我们必须敢于一切》,近期由布里吉特·雅克在伊夫里上演】),而正是上述提到的导演【auteur】,让电影重新回归对情感博弈的具体探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