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仰望天空时看见什么?》于2021年3月首映于柏林电影节,提名金熊奖,而后于10月的第五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与中国观众见面,斩获了“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特别表扬”奖项,受到了现场观众们的诸多好评,也令更多影迷备受期待。
对于这部影片,我们特地邀请到了导演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本人进行了深度采访。 本次采访采用文字书信的形式来进行沟通,希望能为所有对这部影片感兴趣的观众、影迷,带来一些解答与帮助。 导演是格鲁吉亚人,母语非英语,双方的问答可能会出现一些语言误读与行文问题,在翻译中我们已尽可能还原本意。 为便于大家阅读,本文仅呈现中字翻译。所有(括号)里的内容,均为笔者为辅助理解的补充。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目前我正在拍一部电影,主角是一个我们看不到身体,但可以听到其声音的“隐形人”。 我在试着搞清楚要如何拍摄他。我计划用我其他作品中拍摄“可见”人物的方式来呈现这个“不可见”的角色,但目前仍然不知道最终的拍摄方式以及它的可行性。 每次我发现一些可能性的时候,我都会试一试。所以,我才会(在录制视频的当时)有一种在镜头前变得不可视的想法。
2/后浪电影:实际上,作为一名观众,对于影片的内容而言,我觉得如果不足够了解 20 世纪的全球史、思想史、文明史,以及足球史甚至更多历史常识或知识,是很难完全读懂您在影片中的部分构思的。 因此,看完影片后,我们不得不为了更明白您的表达而去“补课”。 您会觉得观众如果没完全捕捉到您作品的涵义而失去对影片的理解?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自己绝非一个知识分子,我想很多人都比我更聪明,也受过更好的教育,所以我不认为观众在观看和理解我拍的电影时会产生任何问题和困惑。 电影制作者们总是自持甚高,觉得自己比看电影的观众更聪明,可往往这些人拍的电影大多都蛮糟糕的。 例如,在观看某些好莱坞制作的电影时,你会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因为你会觉得这部电影背后的创作者有预设(自己“全知”视角的)立场,认为观众是愚笨(看不懂)的人。但实际情况总是恰恰相反。
3/后浪电影:您最想对观众表达的情感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爱”的重要性。并且,您是一个很棒的导演,即便是这些细节的东西不被大众观众熟悉,也仍旧可以感受到您作为一个作者导演的魅力。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很难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想借这部电影来分享哪些确切的情绪或想法。当然会有一些,但正如我经历过的,有时你个人的感觉和想法是一回事,而实际操作起来又会是另外一回事—— 在创作一部电影时,或许你从学到的制作方法上出发,本身想做一个富有乐趣与幸福元素的喜剧片,而最终它充满了悲伤的感觉或其他情绪——所以这事关“信任”,你必须相信你的作品。
4/后浪电影:关于摄影:您在片中用到了很多近景和特写镜头,虽然看上去是某种距离的拉进,但实际上会让人有一种关注人物肖像本身的感觉,距离片中人很近,但视角一直都保持着礼貌的客观。 这是不是您在拍摄电影中保持的态度?一种与被拍摄人物要保持适当距离的态度。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认为与被拍摄者的距离是电影拍摄中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当然我所指的是物理距离。这个物理距离虽然不能绝对地定义电影中的人物,但确实细微的差别会造成效果上的巨大差异。 所以,选择本身没有什么对错与否,大家只需要找到适合自己表达立场的距离就好。 当创作者需要呈现一个特写镜头或局部细节的画面时,是选择近距离拍摄还是使用长焦镜头远距离拍摄——这不仅取决于对后景清晰度的设想,也不仅取决于镜头在客观呈现与主观观察间的角度选择——最重要的,它是电影人的立场表达。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没从这个层面想过——但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观众在“这里”闭上眼睛,在“那边”睁开眼睛。 在“这里”利昂内尔·梅西只拿到了世界杯亚军——在“那边”他拿到了大力神杯; 在“这里”的库塔伊西,你很难冲洗照片——在“那边”的库塔伊西,我们有一个工作室在冲洗16mm胶片。(“这里”指现实世界,而别处则意味着“梦境”) 我得更多地考虑一下你提出的这个概念。对我来说,这个故事是个游戏,而这句话是在提示观众们一起开始做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所有的观众可以,可以重返童年,回到电影拥有魔力的时代。
6/后浪电影:在这部电影中,我能看到一些熟悉的文本的影子。例如,男演员和女演员在路口相遇的场景,会令我想起诗人辛波斯卡的诗比如《一见钟情》,曾有位知名画家根据这首诗绘制了一本漫画叫做《向左走向右走》。整个镜头很美,非常诗意化。 此外,片中一些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例如会说话的水管等等,也丰富了片子的一些“超现实主义”的风格。但值得注意的是,整部电影的基调既充满了现实主义色彩又有奇幻元素,您觉得这种表达是否矛盾?或者说,您这样别有心意的设计,是特地在等待观众发现呢?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有趣的是,你提到了维斯拉瓦·辛波丝卡。在库塔伊西——在我们制作这部电影的城市,加拉克蒂尼大街上,你会发现辛波斯卡的诗就写在墙上。我就是这样碰巧在开拍摄前几个月发现了她,这对这部电影非常重要。 (注释:加拉克蒂尼(Galaktioni)是二十世纪的格鲁吉亚诗人,其作品深刻影响了随后几代格鲁吉亚诗人。) 现在你提到她的名字时,我才意识到某个想法或者概念在我们根本未曾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侵入我们的头脑、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我们所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我在制作这部电影时的动机,是想为如今被人们视作不寻常或不可能的那些事件、时机以及场合,提供一个(影像)空间。 所有看似魔幻的东西本就理应是真实的——因为希望一棵树成某种象征就让它说人话,这种事在我的电影中绝不会发生——它如果说话了,只可能因为树在这个世界当中本就具备说话的属性——我从来没有听过它讲话,但并不意味着这是不可能的。
7/后浪电影:您能否阐释一下片名的涵义?我的个人理解是:天空是全人类共享的一样东西,如同“爱”这个东西一样。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每次梅西进球后都会朝着天空望去。他进球时的经典动作,他与我们头顶这片天空的联系,这些一直令我印象深刻。他有着自己的理由抬头仰望天空,我们亦是。这是一个具备个人经验的普世性动作。 世世代代以来,人们都会仰望头顶的这片天空,所见之物也有所不同。现在,我们可以在学校里得到关于“天空”的精确答案(譬如宇宙、星球、大气层等什么的),但我感觉(关于“当我们仰望天空时看见什么?”的答案)未来也可能会再次发生改变。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在制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试图与前一部电影保持点距离,因为总会有种危险出现,就是你兴许会找到一种舒适的拍片方式,并且开始重复自己。但我也不想规定或禁止自己怎么做,所以我决定就只是顺其自然。 现在这两部电影之间的相似之处比我想象中的多一些,不过我(对这个结果)并不反感。 这部电影是很个人的,这是我在拍摄当下的感受。我原本可以采用其他的方式来完成这部片子,但是现有的这种方式会更加真诚一些,更加忠于我自己。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一直很喜欢看电影,但我并不算一个“Cinephile”/影迷。我看过一些电影,但有些“电影导演必看片目”的电影我还没看完。我周围很多人的阅片量都比我大。 对我来说,拍电影已经成为了某种生活方式,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情——我拍电影,并且试图理解电影具体的运作原理。 我有一些模式和知识的累积,也在实践中积攒了些并不足够丰富的经验——所以我拍电影,并且试图通过拍电影这件事来理解电影本身的真正含义。
10/后浪电影:片中充斥着很多局部的构图,和大量的特写与近景,体现了一种看似动态实则静态的美。 这像是回归到了早期电影史中的蒙太奇浪潮,我杜撰了一个词汇来形容这样对特点——“照片蒙太奇”,意思是指强调单幅/单个镜头的摄影感、静止感和沉浸感,这些镜头连贯在一起构成了这部影片的无数个段落。 在此基础加上电影声音的配合,一起成就了这部片子独有的语言形式,整体给人一种真实、亲切的观影感受。 您是否有意地在还给电影创作一种自由性和随意性?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认为,在电影被发明的初期阶段,在上个世纪初人们开始尝试制作电影的时候,所有影像表达的可能性就几乎被探索遍了。 事实上,这些可能性有时很隐晦,有时会在短暂的时间内悄然出现,如果你看得不够仔细和专注的话,就捕捉不到。 所以早期的电影人们倾尽所能,他们种下了一棵树,而后这棵树开始不断生长。它本可以有数不清的分支,但整个行业却只遵循着一个分支来发展,并将其命名为“电影”。 除此之外其他的分支,便成了我们心之所向但并非(整体意义上的)“电影”的东西。它们被叫做“实验电影、艺术电影、作者电影” 等等。 通过这样的归纳方式,工业主流排除了不适于呈现日常生活的影像形式。那些不符合标准时长、不重在讲述一个可理解的故事的影片,都被认为不那么“电影”,是某种陌生的、怪异的存在。 但是我们要知道主流的电影形式,也只是「电影」这棵庞然大树的一个小分支而已,甚至不是一根主干。 对电影人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要爬向这棵树的更多分支去,爬上这棵树的冠顶去,在那里才会看到整片森林。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我之前的作品几乎都由我一人完成。但这部电影是由一个更大的团队合作拍摄的。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两种制作方式我都很喜欢,但在开拍之前,我有隐隐担忧过“非独立”(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与他人共同合作)状态下创作出「私人化表达」的可能性。 显然,结果证明这是可能实现的。不仅可能,我们在一起工作时会觉得这是少有的美妙体验:在《仰望天空》工作过程中,每个人都贡献了个人化和私人化的内容,最终让这一切组成更大的整体——一部电影。
12/后浪电影:您是否会觉得我们这样“文本细读”的观看方式,距离您摄制本片的初衷背道而驰?
亚历山大·科贝里泽:你对这部电影的看法感动了我,我想我已经学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谢谢你。
采访后记
这是一次很有收获的采访,导演难得的保持着他的童心和纯真,他对自己作品、拍摄团队以及观众的态度,非常令人感动。以及对问题中不太了解的部分,导演也诚恳地进行了思考与回应。 例如对于第6个问题的回答,片中对于事物的拟人化,不是因为用它们说话来作为象征符合,而是对导演而言,他相信树是可以说话的,生活中不是因为树不说话,只是我们不具备听到树说话的能力,无法与之沟通,这是对生命与大自然的尊重。 问题9的回答,感觉导演很谦虚,也似乎回避了提出的问题,可能是在问题的语言表达上不够清晰。影片中其实也看到了阿巴斯的一些影响,在平遥影片放映结束后,导演于自我陈述视频中提到过这点,便没有过多追问。 而问题10更多透露出了导演的电影观念,和对待电影史的一种个人视角。他把“电影”、“影像”的发展比喻为植物的生长,就像一株渴望长成枝繁叶茂的树,各有分枝。而除了你所看到的这棵树,还要接纳别的树存在。
在最后一问中,本人其实也借此机会向导演调查了一个真切的问题:我们的一切“文本细读”会不会令创作者觉得多余?甚至断章取义,毫无意义。非常有幸的是,在个人对这部电影的感知里,“误读”与“细读”的边界还不是那么的明显。 我们作为观众或多或少地汲取到了作品中的养分,满足了好奇心,导演也可以从这些反馈中感受到观众的喜欢,彼此都在这件事情里收获了纯粹的快乐,关于电影的快乐。 最后,也想感谢导演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复这些冗长的、繁复的问题。
这是电影人与爱电影人,素未谋面的文字交流,这些文字基于电影,也交汇于电影。这种体验很奇妙,也许就像是「电影」这株参天大树的一片叶子吧。 当我们仰望天空时看见什么?当观看这部电影时,你们看到了什么呢?
-FIN-
采访|路过 为了承受地球上的悲哀与幸福(后浪电影)
校对 | Flo (和观映像Hugoeast)
排版|Juan (后浪电影)
联合策划 | 后浪电影、和观映像Hugoeast
原文可见于:与“隐形人”导演仰望天空,共享爱|和观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