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篇影评,因为我甚至没看过这部电影
我们似乎总是陷入一种理性与感性的冲突,或者说是作为思考着的理解者与这个荒诞无序的世界的冲突,我们总欲图洞穿这世界的本质而囿于有限的主观认知,总想要抽象化、理念化现象又遇上无法化约的裂缝。
《盲山》的突然火爆不是一个偶然,也不是因为其影视视听语言,在如今的社会背景下,它的评分、热度的升高与另一部同主题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的“恶意”差评共同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介入了原本似乎独立于现实的艺术评分中,我们总在陷入一种悖论式的反思,在于政治与艺术的关系是否独立。豆瓣的评分没有门槛,在新增的大量评分中,我们很难确定他们都完整地看过整部电影,或者说,哪怕是看过,也很难保证还保持以一种纯粹的、悬置式的观影姿态,甚至不得不怀疑这种评分结果的荒诞是否有其合理性与正当性,我们无法看清,在这场复杂、多重决断的影视运动中,我们所纠结的、矛盾的以及在做的到底是什么,在这乱象下压抑的又是何物。
...
当我们看到《嫁给大山的女人》这部电影时,让我们感到愤怒的到底是什么,是这部电影暗含的道德姿态吗?甚至我们能在电影介绍中看到“本电影根据真实故事改编”那一句企图抹平这种道德姿态的话语,一句至高的直接联系真实的命令,因为我们无法反对那为其背后撑腰的真实事件,它确实地发生且实在地获得了较大的影响力(2006年十大新闻人物),我们可以在《嫁给大山的女人》影评中看到大量对原型人物以及演员的谩骂,这种本雅明式的“神圣暴力”在超越性地一次次上演,在一种未来的立场上对现象进行批判。

问题在于,导演,或者说原型人物本人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于这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我们无法剥夺她自身选择的自由,这种对抗性早在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中显现,剧中展现了两种相异的理想力量的冲突——国家的安全荣誉与家庭伦理力量,最终不同立场的双方均负出了惨痛的代价,安提戈涅为贯彻其伦理力量而付出了生命,国王为维护法律尊严而家破人亡,所以悲剧到底源自何处?安提戈涅坚持将自身的伦理价值贯彻到底而不得不违背法律,《嫁给》的女主将无私的奉献精神与对大山学生的大爱放在重心而无视了拐卖妇女这一事实,两种片面的伦理实体发生交锋,这种冲突中双方都存在其合理性,而最终一方不得不坚持自身的目的而将同样拥有辩护理由的另一方否定掉。
似乎困惑在于,《嫁给大山的女人》这部电影言说的正是拐卖妇女背后的理性逻辑,真正让这部电影与众不同并让人们愤怒的是它阐明了一个问题——那些招致妇女拐卖的人,包括有意无意的助力者,甚至是受害者自身的妥协,他们到底在想什么?这部电影令人不安之处并不是歪曲事实,反而是在认真地陈述事实,不仅如此,我们总能看到一种反对泛道德化的辩护,以一种冷静的姿态在世界上空要将事物从纷杂的社会网络中独立出来,例如反对严厉的审查机制,反对将艺术政治化,并维护言说的权力。
对此,我们面对这些严酷的反对泛意识形态主义辩解时,恰恰要采取歇斯底里的态度,当面对某人无比冷漠地言说相异伦理姿态背后的缜密逻辑时,我们正应当警惕,因为问题不在于他者是否符合逻辑,遵从理性,而在于这里存在一个严重的错误。一种无意识的普遍的直觉告诉我们:我们宁愿生活在一个绝对否定拐卖妇女的社会,也不愿意生活在一个足够理性来分析拐卖妇女合理性或者背后逻辑的社会,当我们退后一步承认某种伦理姿态存在有限的缺陷时,正是瓦解这种姿态的时候,正是《嫁给大山的女人》的中立描述本身,构成了它象征性的认同。
回到一句被日常庸俗理解的黑格尔名言“存在即合理”,需要注意的是,黑格尔在此想强调的并非存在的合理性,而是存在与合理的同一性,即存在与合理就是一回事,这句话有另外半句——“合理即存在”,当我们摆出或遇到这句名言时,看到的不应当是那些事实存在的合理性,而是合理不应当且不足以作为证明一种伦理姿态应当将其目的坚持到底的背后原因,需要认识到拐卖妇女的问题不在于其是否具备有合理性,恰恰相反,正如《嫁给》电影中清晰表达的,这种行为具有其背后详实且自恰的理性,但这实在不足以成为我们认可这种行为的依据,因为但凡存在都合理,理性是现象界基本的普遍性,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争执中太难说服对方,哪怕对方说得很有道理我仍然不想认同他。
我想在此申明的是,我们接受某种理性逻辑之前早已接受了被压抑的无意识命令,正是我们臣服于这种前语言的严酷暴力,才得以展开自身的语言结构,正如我们先接受了拐卖妇女的主人话语,才会结构出这一系列的整全理性运动,我们该做的不是找出《嫁给》中的逻辑漏洞,也不是反对这种理性逻辑,我们反而不应“考虑”太多。正是这种公开讨论使得拐卖妇女无害化、公开化,在《嫁给》中对拐卖妇女的无害化预示着一个逐渐逼近我们的道德真空,这是一种警醒:当最低限度的耻辱感与正义感被悬置,当暴行成为一种无异于日常行为的机械、惰性(这里指形而下的、物理的)、可被解构的理性行为,社会的象征机理——划分公众接受与否的那条界限与规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我们将面对的那个“自由”的未来又是如何的?
延伸阅读:齐泽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