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凹凸镜DOC第二次采访花总,上次采访,是因为他拍摄的讲述在海外追逐口罩的中国商人的纪录片《口罩猎人》(《花总:站在时代风口的故事猎人 | 凹凸TALK》——点击文章标题阅读全文),收获到了点播量和口碑的好评,这一次,花总经过两年的沉淀,又带来了他的第二部纪录片《出海》,关于中国商人在越南做内容创业的故事。从《口罩猎人》到《出海》,花总的镜头依然离拍摄对象很近,对人物故事的把握也十分准确。这部纪录片已经上线,延伸出来的话题,也登上了热搜的第二位,花总希望通过这部纪录片,让更多中国观众了解真实的越南是什么样子的。也畅想有一天,能跟花总在河内的还剑湖边,一起喝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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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口罩猎人》到《出海》,花总的海外故事“淘金”路

采访:张劳动|整理:nacha|编辑:张汩

凹凸镜DOC:花总在越南待了很长时间,从经济上来说,越南的现状如何?

花总:首先,越南其实革新开放已经有很长的时间。越南加入WTO其实也有十六年,所以它在法制、政策方面的建设都一直在稳步地进行。

这个国家虽然底子比较薄弱,但是它的发展还是比较稳健。有一部分中国人可能会觉得到越南去淘金,是因为那个地方非常蛮荒。实际上如果你真的到了越南,就会发现可能跟想象不太一样。

在今天,越南会成为东南亚甚至全球范围之内比较重要的世界工厂之一,就是因为它相比于其他的一些国家来讲,第一政治比较稳定,这一点非常的重要。第二,人均教育水平还不错。越南国土面积虽然不大,但是也有200多所大学,国民文盲率很低,以及它有比较好的基础设施建设。最近的十几二十年以来,越南的经济有很大的发展,这是它好的一面,是它能够吸引到外国直接投资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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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拍这个片子的过程中,也采访了非常多,去越南的中国企业家,也看到了另外的一面。媒体或者自媒体往往喜欢用一些比较极端化的表述,要么它已经糟得不行,要么就已经好到天上去。比如最近在微信朋友圈热传的一篇文章说,越南经济又垮了,我当时跟朋友们开玩笑,说越南垮掉,在中国的社交媒体里面一年可能要垮300次。

但是越南经济确实会有一些问题,它最大的问题我总结成了两点。第一点就是,越南的经济发展虽然很快,有非常多的外资进入,但是它高度依赖于整个国际产业链,它实际上是在进口、出口这个过程中去发展。一旦上下游经济出现一些动荡,比如国际金融局势发生一些波动,或者是欧美的经济收缩,就会对越南的工业,尤其是加工业,产生非常大的、类似于釜底抽薪的影响。

我们也知道越南最近的GDP增幅又开始急速地下降。其实整个世界经济在最近半年至一年的时间里走得是不好的,所以越南的经济虽然确实发展很快,但它底子比较薄,一旦外部环境发生变化,越南的经济就会受到很大的波动和冲击,它本身马步是站不稳的,这是一点。

第二点就是,一个国家的经济要是真的能够发展起来,不单单有外循环,我们讲中国经常会有双循环,即外循环和内循环。内循环就是国内的消费市场。越南虽然现在人均GDP增长也很快,3000多、4000美金,但是它的中产阶级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形成。国内内需的驱动力,还不足以成为它的第二个发动机。在这个情况下,越南要真正成为一个比较繁荣的发展中国家,甚至他们希望再过十几二十年能够成为发达国家,其实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的。

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分两面来看。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产业溢出、产业迁移,中美地缘政治的博弈,越南确实坐收了一波红利。但如果刚才讲的这两个问题它不能克服的话,那么它未来的国运应该还是会比较动荡的。

凹凸镜DOC:刚才花总在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讲越南经济,我们今天为什么会聊关于越南这个话题,是因为花总最近做了一部纪录片《出海》,它是由腾讯新闻夏至工作室和花总联合出品的。这个片子很有意思,前三集讲的是中国老板黎叔从国内互联网大厂出来后,去越南淘金的故事。就像刚才花总说的,很多关于越南的视频都充满了猎奇之感,而花总这部纪录片就不一样,花总的镜头离拍摄对象很近,采访的方式,更像是一种朋友式的交谈,聚焦的是中国人在越南做内容创业的故事。最近,“越南人打工不卷,逼疯中国老板”也上了热搜第二。

花总,您问什么对在越南淘金的中国人感兴趣?越南人的生活节奏和国内是很不一样的吗?

花总:是的,越南相对来说是一个比较平和的社会状态。也不能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加班,其实分行业,也分地区,但是从整体上来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越南有一个比较完备的劳动法系统,如果你要搞加班这种事情,会增加它的难度,增加它的成本。

不加班这个事情实际上是比较立体的。一方面,从加工业来讲,工厂里面的工人其实现在逐渐接受加班这件事情,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多挣钱,不加班挣到的钱肯定是不如加班挣得多。尤其是在这些加工业的工厂、工业园区里面,加班现在是逐渐被工人所接受。

我们片子里面所出现的,以黎叔的MCN为例,它又不一样。因为黎叔MCN的员工大部分,用中国的话说,叫白领。首先公司肯定都是开在像胡志明、河内这样的大城市,这些员工是类似于北京、上海的白领。跟中国的白领相比,这些人的生活压力确实会轻很多,他们也更加注重工作跟生活之间的一个平衡。尤其是在MCN所在的直播这个行业里面,大家都很年轻,对于生活的舒适度格外注重。所以我觉得对于加班不加班这件事情,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教育背景,不同的行业,假如你去做投票调研的话,你也许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

凹凸镜DOC:明白,我觉得您采访的对象也很有意思。黎叔这个人物,叫前大厂员工也好,更像一个内容老兵,他一直在做内容的东西,其实和您有点像,您跟他的聊天方式是一种老友之间的聊天。

花总:其实谈不上做内容的惺惺相惜,更多的可能是中年人之间的某一种默契。我这次的拍摄对象里面有三个主人公,王总、黎叔,还有一个是涂与豪。这三个人里面,黎叔是最让我心疼的一个。因为我很理解他现在的状态下,他所背负的那些压力。我在做场记还有开后期会的时候,有讲过一句话我自己印象都比较深,我说每一个跳进苦海的人其实都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明天。黎叔当年是互联网大厂前2000位的员工,在初创的时候是骨干。按道理说,他如果当年不去创业的话,实际上他今天可以过得非常舒适。他当时为了创业,把股票又卖了很多,然后跳进去。

我当时也可以问他后不后悔,但这种问题就非常廉价。实际上,每个人一生中会做各种各样的选择,甚至这种选择很难说是对还是错。但真正的故事不是你做了什么选择,而是你做完选择之后,你怎么前进,你怎么去面对它的影响,怎么去面对它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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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间,黎叔很打动我。谁敢说自己每一次做的选择都对,但是他并没有去后悔跟抱怨。他有两个小孩,现在他人在国外,他的太太也是全身心在做家庭的日常经营,家庭的所有压力都沉甸甸的扛在黎叔的身上。他有一天跟我讲了一句话,他说过了35岁,如果这次创业再失败的话,回国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这句话就非常扎心。

凹凸镜DOC:过了35岁,他可选择的余地太少了。

花总:对。换了是我的话,当年在他那个位置上我可能也会选择去创业。我最近在看《漫长的季节》,剧中每一个人都很努力,但是《漫长的季节》又是处在国企改制下的一个动荡变化的大时代底下,你以为你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最后会发现,大时代是默默在幕后的操盘手。

对于黎叔也一样,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16年、17年那个时候,所有的人冲下海去创业的一个阶段。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后面这几年外部的大环境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在这个时候它仅仅是一个选对选错的差别吗?我觉得不是。

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可以不选,实际上你也是被选择了。我这个话说得有点绕口。每一个人不管选不选,大时代的风跟雨都会吹到你的身上去。黎叔经历的比我们更加直接一些,再加上他的年龄跟我很相近,我应该比他大四五岁的样子,他在这个过程中的难处,我是能够有很深的感受和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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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这种感受体会其实也通过影像传递给了观众。特别是您的片名叫《出海》,其实就像您说的,“出海”这个词是很中性的,有成功也有失败,变化很多。越南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天堂或者地狱,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视角去看,它就变得特别多元和有趣。

花总:实际上这三个主人公都面临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因为中国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国际上的强国。但是对于它周边这些邻国来说,多多少少会觉得那是个庞然大物。

在这个过程中,王总的公司还好,因为它是一个越南的上市公司,整个公司里面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但是黎叔跟小涂的公司就会比较敏感。因为按照越南的政策环境、民间的感受情绪来讲,如果知道这些制造内容的公司是中国人控制的,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事情。虽然他们的公司从法律上、合规上都尽量做成一间越南的本土公司,但去外面创业的时候,要在当地获得信任,要被当地去接受,被所在的国家去接受,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所要经历和处理的不仅仅是商业上的问题。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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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这种出海下南洋不是今天才有的,在好多年前很多中国人就已经下南洋了,去出海了。是不是您在越南会见到很多老一辈的中国人,他们的状态是不是和现在再去出海的中国人不一样?

花总:你带出这个话题特别好。实际上《出海》这个片子因为是跟腾讯新闻部门在合作,所以更多可能会强调当下的一些经济、大的国际环境。但实际上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本质上它不是一个经济议题。实际上今天我们讲出海,跟当年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每一个人背井离乡到异国他乡去谋发展的时候,实际上本身就是一个特别悲壮的过程。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一个大环境的变化、变换之上。黎叔也好,涂与豪也好,王总也好,他们到越南去,本质上不就是今天21世纪的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吗?只是说是换了一个幕布,幕布一掀,现在变成21世纪。金融、MCN这些标签贴上去,让人感觉这个好像变成一个特别时髦、光鲜亮丽的事情。

其实在我看来不是。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归根到底这是一个关系到个体命运的事情。我相信他们三个人去决定到越南去创业的时候,首先想的也是个体,想的是个人跟自己家庭的美好生活跟未来。至于宏观大环境底下那些波澜壮阔,其实可能每个人都没有心思去想。

我觉得这个片子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遗憾,我个人觉得就是对于他们这种内心的写照,包括拍摄上的挖掘,其实是不够深入的。我更愿意去关心他们个体的感受、大的时代背景下他们个人的遭遇冷暖。本来是冷暖自知,能不能把这个冷暖,通过我的镜头让大家都能感知到,我觉得这方面我现在做得是不够的。

凹凸镜DOC:能给我们再分享一下您眼中的越南吗?除了您的拍摄对象,其实您自己也是一个参与者,相当于我们现在把镜头对着您,可以讲讲您对越南的一个感情吗?

花总:我是2005、2006年第一次去,后面断断续续去了非常多次。因为我本身比较喜欢社会学、人类学这些东西,越南有非常多的少数民族,这个国家本身又是那种夹缝里面的国家,中国、法国、美国这些很厉害的力量交错,所以本身的国民性格、民族情感特别地复杂,让我非常地沉迷,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故事。

我迷上这个国家之后,也走了几十次,走了他们东西南北,包括一些特别偏远的县乡。在这个过程中,那种陌生感或是猎奇感就慢慢淡了。当你可以理解它为什么那么奇特的时候,实际上你就可以跟它建立共情了,就不再是一个站在边缘、站在场外的一个人。作为站在场外的人你会觉得这个东西好跟不好,都觉得好奇怪。当你跟它建立起这种共情之后,实际上就会发现你真正意义上解锁了一些东西。

越南有两种性格,一方面特别地平和,也很善良。另一方面非常地刚烈,非常地倔强。他们跟我们之间的这种情感联系也因此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们的文化里面有相当多的基因是从大中华文化这边过去的。另一方面,他是在夹缝里面成长起来,去立足的这样一个民族,它本身又会很强调自我的认知,自我的观念跟意识会不断去强化,用北方的话来说就很拧巴。为什么我说它是矛盾心态,就是在于它想模仿你,因为它知道你比它先进和优越,但是它又不想依附于你,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分庭抗礼。从历史脉络来看,越南就是这样一个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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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是不是中国人去越南淘金,也要注意到这种性格的两面性,也会做一些改变或者是调整,不能再和国内一样?

花总:我觉得不单是对越南吧,应该说是每一个国家,其实都是要学会去理解跟尊重中国跟外国之间的差异。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自己抱持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去跟当地人打交道。黎叔也好,涂与豪也好,跟更老一波的中国创业者相比,在接受越南、融入越南这个方面的话,其实是做得更加主动的。黎叔的短视频传回越南之后,其实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麻烦。今天的话题就是关于“越南人打工不内卷,然后让中国老板抓狂”的视频被搬运回越南的社交网站上了,也引起了一两万条的讨论。因为参与的是年轻人,整个的舆论舆情还算是比较平和的,没有特别极端、激烈的那种。

凹凸镜DOC:他们的关注点在哪?

花总:他们的关注点一方面是,会觉得中国老板真的是不太了解我们,是不是中国人平时内卷已经习惯了;也有另一部分人会讲,其实也希望能成长,很想知道黎叔的公司是哪一家,想过去投简历。我觉得这个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反应,有一些人会有不同的意见,有一些人可能也会觉得严一点没什么不好,只要你给我按劳取酬就行了,你不要让我加班,但是不给我加班费。只要这点能做得到的话,越南人不是不能接受加班这个事情。

刚刚说给黎叔造成点小的麻烦,就是他的视频被传回公司之后,公司里的那些小伙伴,就在员工群里面说,老板在外面说我们坏话。其实黎叔是有点冤的,他讲这段话的时候是有个背景。你想他大厂训练出来,满口职场的江湖黑话,什么颗粒度,什么精细度,什么KPI这些东西。那个时候他突然之间到了越南,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水土不服,因为大家都没有这个概念,大家没有在那种996的环境里面训练过,大家都是一张白纸一样特别清纯,然后你一个老江湖过去。其实那个时候会觉得不适应,所以他说了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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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刚刚说黎叔也好,小涂也好,因为他们创业其实都在越南好多年了,经过了这几年,他们其实在理解跟尊重这件事情上面,我觉得他们是做得挺好的。我也相信再给他们多一点时间,他们是可以真正在越南扎根,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

什么叫扎根?我们经常说我到越南去开公司、开工厂。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你到越南去开公司开工厂,去挣越南的钱,然后你走了。如果你是抱这种心态的话,其实你是没有办法真正意义上出海的,当地人也不会欢迎你。所以像黎叔、小涂他们就说了,我们的公司就是越南公司,希望我们的事业真正在越南能够去生根,去发芽,让这个公司真正成为越南生态的一部分,我觉得这个是对的。

对于很多未来想去出海到越南的朋友来讲,我也强烈建议,很多时候要抱一个平视的态度。不要老是觉得我到越南去,我是先进的,我带着什么经验来教化你们,帮你们提升。如果真的想在出海这条路上走得比较长远一些,很大程度上对我们自己也是一个修炼的过程。学会怎么去倾听,怎么去理解,大家平等相待。当这一层关系变得比较平滑平顺的时候,其实很多的障碍就消除了。你也达到你的目的,他们也接受。不是说把所有的事情都做成,是那种对抗性非常强的,特别紧绷的,一过去其实心里面带着一堵墙,我觉得是不好的。在这个片子里面,我也会建议大家从这个角度再去观察一下,应该会有不一样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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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出海》的第一季是由六集组成,前三集是讲的黎叔的故事,他是在越南做一个MCN(Multi-channel network,多频道网络,亦称网路创作者公司、网红经济公司)机构。明天播放的小涂,他的也是个MCN机构,但是他属于叫“年轻派”,心态和黎叔又不一样,小涂还是个富二代,他想通过去越南创业证明自己,她和黎叔要背井离乡原因又不一样,选这两个人物也是您想做一个区别吗?

花总:小涂的公司跟黎叔的公司,在我看来其实有点像剑宗跟气宗(华山派)的区别。黎叔的经营策略跟小涂的公司不太一样。黎叔有一点像是国内的薇娅、李佳琦的模式,就是我的MCN要培养这种头部达人,比方说我培养出一个罗永浩,培养出一个李佳琦,培养出一个辛巴。有了头部达人之后,我的带货量就非常大,佣金收入也非常高。他们双方其实都会向对方的路线去靠拢,但是小涂的公司会经营更多的号,可能不会那么追求头部。所以这个是经营策略、思路上的一个不同。

第二个,黎叔大厂训练出来,其实偏精英范。黎叔当时拿着500万的投资,就直接把大厂的SOP这套策略,这套企业文化都照搬过去。小涂一路上带着他的那帮小伙伴,一直是比较草莽的,在城中村也经营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生意。他们两个的路数是不太一样的。所以小涂的公司打法会更野一些,更加草莽草根一些。他们两个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他们这两家恰好又是处在同一个行业。在中资MCN里面,现在比较大的就只剩他们俩了。当然也有一些新的中资源源不断地过去建立新的MCN,但是他们两个很有代表性。

他们俩的代表性不但是都想去做直播带货这个生意,两个人还栽了同样的跟头。第一个跟头就是疫情。你想,他们到越南创业其实都好多年,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会来疫情。越南比我们先躺平,在没有躺平的时候也是风声鹤唳,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动机完全是停下来的,是踩了刹车的。你说有谁创业碰上这个事情不闹心,分分钟都会挂掉。所以小涂才说,他把各种各样的网贷都给借了。

第二点是因为Tiktok的购物车功能,本来是说在两三年之前就开通的。黎叔他们之所以去越南创业,是因为他掌握了所谓的内部消息。结果因为疫情,小黄车一直是到去年底还是今年初才开通的。那就意味着他们前面几年真的是不停地消耗。对于创业者来说,你刚出厂,然后直接就掉到两个巨大的坑里面去。刚爬出一个坑,又扎进另外一个坑,所以他们能活到现在其实非常地不容易。

我们说出海,很大程度上来讲,是穿过地狱去看看大海。我也不知道他们能够挺到什么时候。比方黎叔现在遇到雅莹的事情,其实真的是受到非常大的创伤,整个公司的运营也再次被迫踩急刹车。我非常希望他能挺过去,如果真的挺过去了,他才有机会真正看到大海,真的能够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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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您又解释了一下出海和上岸的关系,这个也是挺有意思的。网红经济是不是也是一种特殊的出海,您是怎么想到选择这个群体?在国内抖音带货已经很成熟了,有点降维打击。

花总:其实我这次去,拍了不同的行业,不仅仅是MCN这个行业。我刚开始去的时候,拍了一家语言培训学校,然后拍了一家国产运动品牌在越南的分公司,还拍了其他一些企业。最后之所以集中在小涂跟黎叔上,是因为他们的故事性更强,相对来说更像是一个调研跟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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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的故事相对来说会比较抓人一些。其他行业的企业家、创业者的故事,我们考虑剪成番外篇,再用花絮的方式放出来。因为他们的故事放在一起,才可以还原一个更加客观的、更加全面的越南创业的蓝图。

凹凸镜DOC:《出海》第一季之后,您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规划,变成一个系列这样子?

花总:我现在在拍的虽然也是海外的故事,但是跟《出海》没有关系。

凹凸镜DOC:我们说纪录片导演最要感谢的是拍摄对象,因为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让大家看到,所以我也特别希望小涂能够来说两句,花总刚才说到,小涂您除了自己以外,还带了一个团队从中国过来,是不是压力就更大?

小涂:对,其实我跟黎叔是同期的创业者,我们都是同一个时间过来、也是被坑惨了的创业者。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我是带着四个小伙伴,出海一起创业,用我们团队里面老大哥王哥说的一句话,我们是创业三年,疫情两年半,导致一切都停滞了。确实压力非常大,那段时间,整夜整夜睡不着,掉头发,头发快掉没了,这个是让我很心痛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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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现在熬过来了,是不是公司就会发展得更好了,比花总拍的时候还好。

小涂:花总拍完以后,我们现在整体来说比之前好多了,公司也实现了自我造血,这些都已经实现了。

凹凸镜DOC:花总刚才也说,在国外出海其实要适应他们那边的国民性格,还有他们的做事方式。您是认同的吗,是怎么去适应的呢?

小涂:我特别认同花总说的这个事情。因为越南在我的眼里,它节奏慢,工作的调性各方面它都慢,所以一定要去适应它。今天我跟朋友聊天还说,在越南这几年,职场治好了我的急性子。越南一定要适应它,一定要做好本土化。我觉得在越南做任何事情都得依靠越南人的力量,单靠我们自己还是比较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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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谢谢小涂。花总,是不是有些人确实是很随机地就出现在您的生活里,但您又很快地发现其身上有可以拍摄和记录的点?怎么能成为您的拍摄对象?

花总:这个问题很有意思。首先我不知道该怎么拍纪录片,甚至我都不知道怎么拍vlog。很多纪录片导演可能事先会做很多调研,至少会有一个大纲或者是脚本,有目的地去拍摄,我完全是一个门外汉。反过来的话,这也转变成一个优势,就是没有那么多的束缚,没有思想钢印。

我去的时候其实很简单,我拿的机器又非常不专业,我拿的是个小卡片相机。它的好处就是我可以随身带,随时可以打开机器去拍。而且我特别喜欢黑卡机,因为它有长焦功能,非常方便我去捕捉人物的一些表情。

我没有受过很好的影视的训练,就完全撒开了来拍。在过程中间,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所以它反过来满足了我自己对于内容、对于故事的好奇心。

之前有一个媒体,称我为“故事猎人”,这个词我还蛮喜欢的,因为确实它给我一个快感,就是像打猎一样的快感。猎人出门的时候,并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一头鹿还是碰到一头熊,也许这一天出去什么都没有。我拍摄的方式就变成我跟受采访对象混熟。因为有些受采访对象,对镜头可能还有恐惧感。当然我拿的黑卡机比较小,还好一些,我天天怼着他的脸拍到他麻木为止。这个过程其实几天的时间差不多了,后面只要我带够电池,就一天到晚跟着他。我说我不怕你演,你有本事你给我一直演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间,当你拍摄的素材时间跨度足够长的时候,你就有机会拍到真正真实的、现场的一些东西。当然,最后它是不是能支撑得起一个丰满的故事则另说,但是这种拍摄方法,我自己感觉就像特别散漫地拿着一个双管猎枪,然后在丛林跟原野里面去游荡,然后能打一只是一只,反正我就抱着这个心态。

其实我去越南的时候,想拍的并不是今天的片子。刚开始我们策划了一系列的主题,要去拍越南的男足,要去拍越南的方方面面,跟中国观众介绍今天的越南是什么样的。最早去越南是想拍这个,但这个项目没有立项。

我就很懵,我来越南还能干啥?我想起下午到还剑湖边上去,就跟所有的越南人一样,坐在街边喝凉茶、喝咖啡,一坐一个下午。我当时就已经非常沮丧了,我已经两年没有出作品了,该拍一个东西了。后来碰到了王总,就好像一头鹿跑了,另一只熊就出现了,这只熊又带来了一些其他的小伙伴。所以我拍摄的过程真的就是漫无目的的、瞎猫遇上死耗子的这种模式。

凹凸镜DOC:我想起有人问周浩导演说,周浩导演你拍过医生,拍过警察,拍过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你怎么能拍到这么多有意思的人?周浩导演说,我拍了十个人,可能只有两个人允许我拍,可能只有一个故事真的剪出来了,你看到的是我选择出来的,其实我背后被毙了好多。被拒绝,才是纪录片人的日常。还是感谢拍摄对象,把故事给贡献出来。

花总:对的,你必须要一直在田野上,一直要 on field(在现场)。你是一个猎人,必须到森林跟大自然里面去转悠。不去转悠的话,你是碰不到故事的。

另一方面,其实今天有非常多想拍纪录片的更年轻的小伙伴,但是他们其实是不太有机会的,因为你真的要去拍纪录片,尤其是那种自己要去挖掘选题的这种纪录片,实际上是需要非常多的资金跟资源的支持。在刚刚起步这个阶段,肯定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你没有这些东西的话,其实你就很难捕捉到好的故事。

当然我也不是妄自菲薄,我觉得我自己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一些才华。但是从整体上来说,从纪录片的拍摄技能上,肯定是不如很多其他同行的。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我想在那个地方待多久,我就可以待多久,我就是熬也要把你这个故事给熬出来。但是对于其他刚刚起步的拍摄者来讲,他们就需要有非常大的成本支持。所以我就跟朋友说,其实在接下去的话,我们尝试能不能用某一种基金的方式,给到所有对纪录片感兴趣的,尤其是刚刚起步的小伙伴一个支持。

因为我觉得中国实际上是全世界故事最多的国家,我们现在所处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又恰恰是产生故事的一个沃土。但是今天因为种种原因,大家对于纪录片的拍摄失去了兴趣。一方面可能是真的失去兴趣,第二方面我觉得还是资源不够。所以看看接下去能不能在这方面贡献点力量。我还是觉得拍纪录片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情,但是真的要让更多的人去加入到这个事情里面来的话,是要给他们一些扶持的。

凹凸镜DOC:确实,拍纪录片,不光要会拍摄,对于社会的认识和理解也是一个纪录片人要具备的,甚至有各个方面的一些理解、认识和资源等等。我突然想到第一次采访您的时候,您推荐了一本书,是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我觉得可能您除了拍纪录片,会有研究一些别的方面。如果您再推荐一本书,会推荐什么呢?

花总:保罗·索鲁(Paul Theroux)坐火车穿越中国的系列(《在中国大地上》)。保罗·索鲁八九十年代来中国,写的几本关于中国的游记。最近另外在看的一本是《养猪指南》。我最近在看怎么养猪怎么养鸡,我特别好奇。因为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奇奇怪怪的书,什么军地两用人才那种教材之类的,还看我妈的妇产科书籍,包括怎么给人打针,怎么做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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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所以一个纪录片导演不光是要会拍纪录片,要对于各个领域都有一些认识。《出海》是您的第二部纪录片,第一部叫《口罩猎人》,讲的是疫情期间一些在外国通过口罩去做交易的中国人,当时获得了“微博年度话题纪录片”的称号。《口罩猎人》和《出海》是不是有一些共同点呢,除了都是在国外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自带热搜体质,还是说您的选题是都很前沿的?

花总:其实没有,这可能只是碰巧。我一直比较遗憾的是,实际上我们拍的是人的故事,在对人的理解跟发掘上面,我觉得目前做得是不够的。像《口罩猎人》,它特别短,就是在十几天的时间里面拍的,还丢了一部分素材。只是它讨巧的地方在于,它处在一个很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正好是一个大家非常关注的话题,再加上主人公很帅,所以它出圈了。

《出海》本质上来讲,我甚至觉得我是在拍一个中年人的人生故事,不管是王总还是黎叔。《出海》更多是讲中年人的这样一个特殊人生阶段,其机遇以及所感受到的这种冷暖。听起来会感觉更文艺一些,当然我们最后呈现出来的时候,可能会考虑到新闻性和传播效果,会强化另外一些东西。

人的这种感情、共情,实际上是我自己本人最在意的,或者是最想去挖掘的。我可能会更在意这个人,哪怕这个人是黑暗,也是五彩斑斓的黑。我有没有能力通过挖掘这个人的人生,将其五彩斑斓的黑给呈现出来,最吸引我的是这个地方,也是我最想去突破的。

我并不是一个调查记者,不是说要去勾勒中越经贸的大蓝图,也不是要去描绘世界口罩的产业链,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兴趣。我更在意为什么是这个人在做这件事情,这个人走了多少步台阶才来到这个舞台上,在这个舞台上面其内心的所想所感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是最能够去抓我的部分。如果以后还有作品的话,其实我更希望在这些方面的着墨会更加浓墨重彩一些,我觉得现在做的还是不太够。

凹凸镜DOC:可能驱动你的就是好奇心,是不是有种好奇心在里面?

花总:还有我特别想走到别人的岛屿上。我以前讲,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是人跟人只能隔海相望。我特别想走到那些很奇怪的岛,黑暗之岛也好,闹鬼的岛也好,我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觉得这个才是真正让我着迷的地方。

凹凸镜DOC:您看好越南的未来吗?觉得它会在经济方面还是有一些上升的空间,这是不是您喜欢越南的一个原因?

花总:实际上这个问题分两步来讲,第一个是,越南好我们才会好。这句话可能大家听起来觉得很奇怪,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是中国好越南才好。但是你要反过来想,越南如果好的话,就说明这个世界是太平的,这个世界是没有特别严重的冲突。越南如果好,一定是要建立在国际经济没有崩溃,甚至是欣欣向荣,中美之间虽然说也经常闹别扭,但是没有彻底闹掰的背景上。所以越南好的话我们才会好,说明我们的外部环境也好。

第二个,我刚刚讲到,我试图走到这个多民族国家跟它的人中间去,登上更多的岛屿。我推荐一部电影给大家,《印度支那》,是好莱坞的一个外语片获奖电影,是个讲越南的虚构故事。其实看一看电影的话,大家可能会理解我刚才说的一些观点。我希望这个国家能够发展得好,也希望中国跟越南之间的这种关系能够更加融洽。社交媒体的出现,不要让两个国家之间的分歧与对立变得更多,而应该是加强理解。我真的非常希望我到老的时候,在胡志明的街头还能够喝个咖啡,看着歌舞升平,一切都欣欣向荣,而不是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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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我之前也看过一部片子,叫《迷雾中的孩子》,是讲越南北部的赫蒙族(中国称为苗族),那里的一个故事。

花总:越南的山地民族非常地迷人,特别地吸引人。

凹凸镜DOC:纪录片上线以后,刚才您说在越南社交软件上已经体现了,在国内的反应有没有超过您的想象?

花总:我特别希望我们的正片能够引起更多的关注。这个话题本身衍生出来的有肯定比没有好,但我还是很希望片子本身的播放量能够更高一些。我希望可以引起更多的、更加认真的讨论,而不仅仅是一些这种本身有争议性的话题。我个人还是比较谨慎的,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去更多关注创业的故事也好,中年人在这个时代里面的这种挣扎也好,因为这个是导演想表达的东西。

前几天我连夜看完了《漫长的季节》,就非常有感触。我希望我将来也能够在纪录片里面有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在讲故事,而是能够真正讲到一个有温度、让大家能够有共情的故事,真的压力好大,距离还好远。

凹凸镜DOC:但是我看《出海》,其实也看到了一个很温情的地方。黎叔以及越南那边文化就是,谁过生日,大家要一起拍照片吃生日蛋糕,很融洽,其实也感到一种温情。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之下,他们还是选择一种团建的形式或者之类的,那一时刻,黎叔就希望参加这个东西,只不过他在大厂里是不是少了这样的一些温情,这个也很有意思。

花总:关于生日的镜头,如果我自己来剪辑的话,我可能会更突出那种既想融入,但是又融入不进去的局促跟尴尬。其实黎叔跟他的越南员工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距离感,因为他本身不会越南语,跟大部分员工交往都要通过翻译,以及他这种大厂训练出来的风格。我曾经讲,他特别像一个严父,他的越南合伙人清平就像一个慈母,这些小的细节我觉得我的镜头呈现得还不够。因为到越南去出海,不仅仅只有中国人的视角,在这个片子里面,其实越南人的视角我采集得是偏少的,可能也是时间原因。总而言之的话,它肯定不是一个特别完美的片子。每拍一次我都会有一些经验教训,希望下一个片子,假如能够播出的话,我能够让这些方面的遗憾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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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镜DOC:花总虽然只拍了小涂、黎叔还有王总这几个主要人物,其实片子里带出了好多很有意思的人。比如您刚才说到黎叔不会越南语,但是也有企业家用很短时间就学会了越南语,去跟越南人交流。所以大家看的时候,可能不仅仅是关注着一个主干人物,那些辅助的人物也非常有趣。所以它的魅力也在那,感觉像在追剧似的观看在越南创业的中国企业家的故事,而不简简单单的只是一个人的故事,还有一个群体的呈现。

花总:虽然会把“故事猎人”当成是一个褒奖,但是,猎手也有一个成熟成长的过程。我平时没有拍片子的时候,我会经常去看比如周浩老师和其他的一些很好的纪录片导演的作品,也会有感觉。确实,真正会打动到我的不一定是什么拍摄技术,而是说导演的这种观察。导演的观察很重要,这是来自于导演的关怀。所以光有猎奇肯定是不够的,而是要有一个对于这个世界的关怀,或是认知上的一种善意,才能够拍出更好的作品。

凹凸镜DOC:感谢这部由腾讯新闻夏至工作室和花总联合出品的《出海》带给我们对越南的新鲜认识,谢谢花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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