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玫瑰会凋谢吗?

从个人观影体验来说,我对这部片子的期待和判断多次发生变化:在真正开始看之前,我以为这是一部有知识分子趣味的女诗人生活描绘;看了前半小时后,我以为这又是一部普通的对边缘人群体的无差别关注和怜爱;直到全片看完,我才发现这部片子试图为我们提供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与社会脱轨的人的自我救赎与解脱之路,这条完全自我的道路就是“诗”的道路,表现在诗对语言的超越之中。

本片的核心设计揭示了语言和诗之间的对比与此消彼长。一方面,主人公外婆正在遭受阿兹海默症带来的、对语言词汇的遗忘;另一方面,外婆极力寻求的是对诗的掌握,并在影片结尾成功留下了她的最后之诗。这种对比发挥了一种象征作用:语言,代表了一整套共同体规范,我们有对口音、笔画、用词、造句,甚至是得体表达的,一整套严苛的规范;而诗,导演借诗歌教师之口表达的理解是自由的、解放的,同时又必然是个人的。从诗对语言的超越来看,导演颠倒了常识中的顺序,即诗总是后于语言甚至是被语言所困的。导演对外婆所代表的脱轨之人的关怀也隐藏在这种颠倒之中。

对于这样一个相当高概念的命题,李沧东选择了最现实,也是最丰富的的呈现方式。外婆不仅是一个因为突然遭受阿兹海默症才与社会脱轨的人,在遗忘语言之前,她已然是一个极其孤独又无助的个体。一方面,导演使用了大量的只有外婆一个人的画面来把她放入自然世界中;另一方面,除了外婆之外的每个出场人物都有他的社会位置和交际圈,性侵犯家长们构成了一个男性群体,学生犯们本身是一个学生团体,诗歌交流会有自己的明星诗人和明星参与者,甚至传授诗歌的课堂最后也产生了新的友谊,只有外婆是绝对孤独的。

导演对这一点的呈现方式让我非常印象深刻。首先,他的视角显然在目标上应该是固定的,他不是要呈现“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这样一个命题。所以他的镜头是以外婆为“目标”的。与之相对的让我想到了《阳光普照》,《阳光普照》中的镜头是“流动的”,其中对话场景的表达是主要对话者的脸部特写加上另一个对话者歇斯底里的吵叫,以此来表现他人话语对主体的入侵;而另一方面,他的视角又并不局限在外婆身上。他没有全程只站在外婆的视角中观察世界。有两处非常一致的镜头设计可以说明这一点。

首先是外婆第一次与其他性侵犯家长见面的场景。这里的视点在外婆离开包间后并没有马上跟随外婆走到户外,而是在屋内停留了一段时间,并加入了其它中年男人对外婆的共同评价。

...

第二次是在外婆与外孙的最后一餐前,她去电玩厅找外孙。镜头首先是跟随外婆在电玩厅的玻璃橱窗外观察,然后一个反打立刻切到了电玩厅里,外婆成为了高中生电玩厅的闯入者。

...

...

除了这些呈现手段与表达方式的亮点外,作为一部至少试图关注现实的电影,李沧东做到对现实丰富性的最大程度保留。一方面是关注点的面面俱到,除了表面上的阿兹海默、单亲家庭、和少年教育;还有当下火热的老年关怀和性别议题。虽然我并不认为这种很容易就流于政治正确的面面俱到总是好事,但它或许更符合评审团的口味。另一方面是,正如一条短评指出的,与大部分韩国电影不同的恰到好处与戛然而止。比如落魄警官和无助外婆户外对话这场戏,它甚至可以成为一部底层小人物联手反抗强权的热血电影的开场;不极端一些,导演也大可以告诉我们他们后来说了什么。但是李沧东就只是停在了这里,甚至没有告诉我们他们说了些什么。而这场戏的克制甚至直接影响影片结局的开放性,或许我们很难开出外婆最后的用意。

...

最后我们或许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诗真的能超越语言从而带来个人的拯救吗?这个问题的前半段,即诗是不是真的能超越语言,并不是这部电影试图解答的问题,它反而是一个更形而上的问题;而它与电影真正落脚点的纠缠,还是多多少少揭示了本片自我主义视角和某种知识趣味的局限。

从整体剧情来看,我甚至怀疑导演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诗的无力,以及其背后的一整套原则性知识对于现实的无力。毫无疑问,不管最后外婆与性侵受害者的重合多么有力的证明了诗的力量,真正弥补了性侵之罪的是外婆靠出卖肉体换来的那500万韩币,而这种弥补是多么微薄甚至可笑。这种处理是我最不满的地方,因为它很容易纵容一种对肉身的鄙视和纯洁心灵的精神胜利法。或许我必须指出,导演在外婆对外孙最后的教导中提到了对身体洁净的要求,但是我们不应忽视外婆接下来的话,她还是把身体洁净看成心灵洁净的必要条件。

...

这种不满延续下来,就是对导演的自我主义视角的不满。还是对比《阳光普照》,《阳光普照》中的“阳光”意象和本片中的“诗”意象虽然表面上对立,但实际上都是一种自我主义视角。阳光,代表着对个人局限性的超越与弥合;而诗,则代表了绝对自由的个人感受和表达。这是二者表面上的对立。但放在两部影片的现实叙事中,两个意象都毫无疑问代表着大和解。在《诗》这里,导演已经呈现了足够多的现实痛苦,这种痛苦甚至不断被他有意的现实留白所强化,我们不难想象性侵受害者以及她母亲遭受的折磨。即使从剧情来看,外孙被警察带走或许已经明示了合谋的溃败,但是导演真正留给我们的救赎之路是对自我的完满上升与对世界的极端排斥。影片最后小女孩的笑和结尾那一川表面上包容实际上在抹杀一切的江水在我看来无疑是最大的讽刺。

...

...

总结来说,这部片子的高概念立意无疑是它的成功之处,但在我看来也是它最大的失败。抛开这些高概念,这部片子作为一部只是呈现现实之苦的片子是相当成熟的,导演的现实留白非常精彩;但恰恰是这些高概念,让他从呈现“上升”到了解决,从苦难是什么样,上升到了苦难来自何处和苦难如何终结。可是导演指出的那条救赎之路并不正确,甚至有些傲慢。或许很多时候恰恰是那些丧失了所谓真实与生动的自然灵性的人工制品才能真正送去解脱,即使这既不美丽,也无理想,更有辱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