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一派庄严,新登王座的青年眉眼肃穆,目光尽数落在跪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漆黑的瞳中敛蓄着复杂的情绪——那是曾经与他争夺这个位置的亲弟,曹植。


曹植此时正跪在曹丕眼前,容色憔悴,发丝凌乱,是副实实在在的落魄样。曹丕朗声道:“限你七步之内作诗一首,若不能,则行死刑。”


曹植站起身,当真于七步之内吟出一首《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听出诗中对兄弟相残的悲愤控诉,深觉惭愧,放过了曹植。


——以上是《世说新语》中对“七步诗”来源的记载。


自小听过七步诗的故事,所以在我以往的认知中,曹丕是一个很糟糕的兄长:无德无才,不念情谊,登位第一件事想的居然不是如何做好自己的职责,而是打压亲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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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让我再看这个虚构出来的故事,我会想,既然这已经被流传了千年,那么不妨加一些比较符合曹丕此人性格的细节,让它更有回味的意义:曹丕看向曹植的眼中必然会有结束了一番长久斗争后的释然,也有作为胜利者的骄傲,更有一抹幽微的、身为兄长的担忧。


但曹丕性格素来深沉,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端出了上位者的威严,阻断了所有人试图窥探他情绪的目光,开口出题。


当曹植作出七步诗的时候,曹丕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将他派离政治中心。


这或许是他能想到的,对曹植最合理的处置方式——曹植原本是曹操属意的继承人,性格放迈,不受约束。因为不受约束,所以难免放诞。而治理国之大事,岂可率性而为?曹子建纵有八斗高才,既然终日不知收敛,那就不能继委大任。所以父亲最终选择了曹丕。


可曹植的雄心,曹丕再清楚不过。况且当年二人围绕世子之位展开的斗争,曹丕是险胜的,他忘不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然而若让他杀了曹植,曹丕又断然做不到。


最后,曹丕想,那就在子建擅长的领域出一道题,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吧。


我想,加入了这些细节和补充的七步诗故事更值得一听。因为毫无逻辑的矛盾、扁平单调甚至失真的人物形象,都不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中应该出现的元素。


曹丕实在不是一个蠢笨到在大殿上玩弄稚拙伎俩的王,也不是脸谱化的、毫无可取之处的嫉贤妒能者。


大抵怜悯败者、弱者是人性之常。项羽乌江自刎,输了江山,却赢了一段属于英雄的千古慨歌。南唐后主李煜受俘,受尽折辱,被宋太宗以牵机药毒死,输得一塌糊涂、尊严尽失,却惹得后代无数人为他落泪。


而古往今来被文人们用到的典故、吟颂的古人,也多数是些仕途失意者、命运多舛者。在怜弱意识的指导之下,我们放了太多注意力在充满悲剧色彩的人身上,常常容易忽视胜利者的闪光点和品质。曹丕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忽视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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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字子桓,生于公元187年,是曹操的次子。


魏、蜀、吴三家的领导者各有性格特质,刘备重义,孙权宽宏,曹操则有一种文艺气质。远望沧海可吟“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求贤思故之时会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甚至在赤壁之战前夕还能横槊赋诗,无论为人还是为诗,都将建安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各家的气质与家主的人生经历、处世观念、价值取向密不可分,曹丕自十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南征北战,由曹操教授骑马。无论父子二人的关系在后来如何发生微妙的变化,总之在曹丕在幼年的那段跟随父亲的时光里,他实实在在地继承了曹操的文艺修养。丰富的军旅生活也为曹丕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


钟嵘《诗品》曰: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所谓“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正是曹操平定中原、镇压胡虏之枭雄气魄的体现,而曹丕则有另一种气质。他一出生就身处大乱之世,虽为贵胄,却在很小的年纪经受了一次由战火带来的重大打击。


生命历程的相异,注定了曹丕的感怀与曹操是迥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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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7年,降将张绣设计发起宛城之战,由内部爆发的战役打了曹军一个猝手不及,大将典韦战死,曹丕的大哥曹昂也在混乱中将战马留给曹操,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宛城。


这一年的曹丕才十岁。大哥曹昂性情温和,文武双全,与他感情向来很好,是父亲竭心培养的长子。曹昂之死成了曹操一生不能忘怀的痛,也成了曹丕“沉郁”性格之积淀的原因。


曹丕再也听不到大哥的教导了。——试想,当一个人的心智还来不及成熟,只从书卷里认得些治国的道理,还未能参透天下为何会是这样一个天下、生民又何故困苦至此之时,时局就让他痛失至亲。那么他所见所想,是否会被熔铸过去的影子?


这便是曹丕的诗赋异于父、弟之处——他情感非常细腻丰富。


曹操外出打仗,留曹丕守城时,他见到草木萧条、日薄西山之景,会写《感离赋》表达自己对父母兄弟的思念之情;弟弟曹冲因病夭折后,他为他写诔文,赞其懿而纯良、既哲且仁,整篇诔文篇幅虽短,但字句真切,动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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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多感的性格和缺乏气势的诗文均不符合曹操的喜好,曹操更欣赏有他年轻时风范的曹植。曹操的偏向,使得俩兄弟间出现了激烈的斗争。

曹操有二十多个儿子,继承人的人选有四个:曹昂,曹丕,曹植,曹冲。


曹昂英年早逝之后,曹丕便是长子。但曹操更属意曹冲,此子智力超群又宽厚仁爱,不过谁也不曾料想曹冲会因病夭折。而后在剩下的二子之间,即使选择曹丕是最合理的,曹操还是犹豫了很久,以至于自己手下的谋士、将领逐渐分化为两派,一派支持曹丕,一派支持曹植。


但观曹操与曹丕相处的最初,父子关系是很融洽的。曹丕虽是庶子,彼时曹操亦有最满意的继承人曹昂,但他还是很重视对曹丕的教育和栽培,要他在幼年就通读诗、论、经史、诸子百家,又亲自教他骑射。


后来的这种微妙的变化,或许还是应该归部分因于曹昂之死。宛城之战时,年仅十岁的曹丕乘马而逃,但那个被曹操寄予最多期望的英才却没有逃生的机会。但除了这点,以及曹操本人所欣赏的性格取向,我们也无法考察更多的原因出来了。


即使曹操不知道出于何故,在立嗣之事上久久举棋不定,这枚棋也终须一落。就在曹丕认为自己要输掉之时,曹植却亲手给了曹丕翻盘的机会。


——曹植喜饮酒。一日大醉之后竟纵马闯出司马门,驰骋在大道上玩乐。而只有帝王在举行大典时才能走这条道,当时的曹操还是魏王,连他自己都没有走那条路的权力。曹操大怒,处死看门的门吏,但谁都知道此事错不在门吏,他只是一个替罪羊。


曹仁被关羽围困之时,曹植受任率兵前去救援,但他在出发前夜又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无法出征。至此,即使曹操任人唯才,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不知节制,难托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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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曹操找来谋士贾诩,问他立嗣之事。贾诩不答,过了一会才说自己

刚刚在想事情,所以没有立刻回答。曹操问他在想什么,贾诩回道: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


袁本初和刘景升皆因为废长立幼,使得二子手足相残,被曹操逐个击破。曹操明了贾诩的意思,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抹犹疑,确立曹丕为世子。


争位的这些年,无疑是曹丕最受煎熬的时候。曹丕的《感离赋》写于曹操征马超时,文中开篇便是“余守居,老母兄弟皆从,不胜思慕”,这段说的思慕大抵不只是对众人的思念——曹操以往征孙权,留曹植守城时,对他说了很多勉励关怀的话,甚至暗示过要将大任交付给曹植。但到了曹丕这里,就只见疏离了。


曹丕六岁会骑马,八岁精通骑射,算得上文武全才,本该也是恣意张扬的。但经历了大哥之死、见过太多孤儿寡妇艰难的生活图景,养成了沉默多思的性格,又在父亲有意无意的疏远之下,更加谨小慎微、克己复礼,整个性格终于走向了与弟弟曹植相反的一端。


而这种深沉又不失感情、懂得自我克制的性格,岂不正是帝王之质?

建安二十五年,曹丕接受汉献帝的禅让,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大魏。


但提起这段历史,更普遍的说法是“曹丕篡汉”,而不是“曹丕受禅”。


曹操生时曾说过:设使国家无孤一人,不知将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此话是不假的,自十八路诸侯联合讨伐董卓开始,汉家天下注定要分崩。后来诸侯之间连年征战不断,每天都有新的势力冒出苗头,每天也都有势力被扑灭。


以“建安”为年号的二十五载,实际上可说是曹操为汉朝续的命,但这个王朝的气数已然殆尽,如果不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整顿,天下不知还会混乱多少年,民生又有何安身之处。


所以曹丕之篡汉于公而言是合理的。并且从私来说,曹丕也有一份理想,尤其当他成了魏王,大权在握之后,更深感自己应该完成父亲的遗志,平定天下,一统河山。


曹丕篡夺了汉代的江山,却没有对汉献帝赶尽杀绝,而是封他做山阳公,享食邑一万,允许他在自己的封地中行天子之礼,并且不必向曹丕称臣。汉献帝是末代的皇帝里,难得一个善终的。


曹丕登上受禅台时说:如今才算明白了尧舜。可见他是从一开始就想效仿古之仁君,对汉献帝的处置无疑就是曹丕的仁义所在。


曹丕称帝之后吸取汉朝衰落的历史教训,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给自己的亲信分配要职,并清理掉了一批反对自己的势力,将诸弟分封到各地为王。另外,他颁布了很多惠民政策,如罢省徭戍、复兴儒学、减少税收,以休养生息。为了实现一统天下的理想,他又两次亲征东吴、大破蜀汉。在执政的七年里大破羌胡,复通西域。


但令人惋惜的是,这个有理想的、贤明的君王只在位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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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初七年,曹丕因病重去世,享年四十岁。


曹丕最受后人误会之处,就是薄情寡义,残害兄弟。


可实际上,他对自己父母兄弟妻子朋友都很有感情。宛城之战过去多年之后,张绣又来降,曹操出于政治目的接受他的归降,但曹丕不能忘怀大哥之死。他寻到时机,以曹昂之死怒斥张绣,令张绣在惶恐之中自裁,后来他又杀了张绣的儿子,让张绣之孙给曹昂承嗣。


历来帝王公侯之家的立嗣之争虽然惨烈,但他们之间存在的骨肉之情,又岂容旁人一笔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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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当上帝王后,还会写信给与他交好的吴质,信中并不言及政事,只缓缓倾诉自己对过往旧友的怀念。任谁读那篇《与吴质书》,都不会想到是出于君王之手,那分明只是一位与好友分别很久的普通人在静静地表述满腔的思念。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死时,因为他生前爱听驴叫,曹丕就学驴叫为他送行。纵然光阴纵逝,曹丕对朋友的真诚丝毫没有改变。


曹丕对曹植的打压是事实,将诸位兄弟分封到各地、远离朝堂也是事实。有人说曹丕对待兄弟实在太刻薄,让曹植一生不能伸展志向,连祭拜父亲的微末愿望也不加满足。然而曹丕终其一生没有杀一个兄弟也是事实,比起唐代的“玄武门之变”,已经堪称温和。


况且夺位本就是一场豪赌,赢便赢得江山社稷,输则满盘皆输,又有何可怨?


曹操死后,曹丕的弟弟曹彰还想拥护曹植。据《魏略》记载,曹丕即使称了帝,在路过曹彰的封地时都会快速经过。有一个如此不把哥哥放在眼里,还手握重兵的弟弟,如果在夺位之争中失败的是曹丕,他自己的境况又该是如何?一切未可知了。


曹丕自然不是完人,但绝没有那么不堪。


齐梁时候的文学理论批评家说:文帝(曹丕)以位尊减才,思王(曹植)以势窘溢价。这句话大概是对曹丕被贴上“比曹植差得远”标签最好的解释了。


曹丕的诗文以清丽超逸著称,不同于曹植的气势磅礴、言辞华美,曹丕的诗文显得质朴、安静,并不符合齐梁时代的审美倾向。似乎一直到明代大儒王夫之提出“曹丕是仙才,曹植是凡才”之论,言及魏文帝的诗有境界,一般人攀登不到,所以才会欣赏曹子建,从这时开始,才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曹丕诗的好。


叶嘉莹先生说,曹丕是一个理性的诗人,他的诗有思索的意味。天生的善感,加上理性与思索,三种元素的碰撞成就了曹丕诗文特色。


他所写《燕歌行》,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七言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他写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最早的文学理论与批评专著。而将文学独立于政治来看,重视文学本身的价值,也是从曹丕开始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谈,曹丕都是人杰,也称得上无愧于天地的一代明主。所以我不能理解他在民间的印象中为何总是一个无德无才、残害手足的小人形象。


但无论我如何为他不平,他已在短短四十载的生命中将想做的事业做到了最好,虽有很多遗憾,但应当是可以安眠于黄土之下的。


他若是听到闲人安给他的“种种罪行”,大概也只会嗤笑一句——书生轻议冢中骨,冢中笑尔书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