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死亡所引发的坠落分析,不如说是通过语词逐字逐句对一对夫妻,她们的关系、个性、孩子、工作、作品的分析,由此可见,连庭审如此代表威严公平正义的场合,追求的都不是客观事实,而是借由物证和人证还原的法律事实,法律事实的碎片牵引了法官和陪审团的内心自证,她们审判她有罪无罪。只言片语不能定一个人的罪,在任何情况下,那是一种暴zheng。

宣传喉舌污染语言,短视频缩减深度,影片给所有人上了一堂语言课,“意外死亡的审判”构成必要性,嫉妒她们奢侈地用所有人的时间去分析语言,也羡慕她们灵敏地反驳或是自证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精准地限缩在一定情景或是争论。语言是承载思想的工具,它没有被人们意识到是一门工具,一项载体,是因为它被滥用、泛用、模糊使用到一定程度,人们已经不再在乎说了什么,什么没说,一切都不如沉默,来得振聋发聩,来得安全。

里面的人们时时刻刻都在争论,一丁点不同可能就会影响罪与非罪的判决,疏忽不得。再说律师一直的形象不都是伶牙俐齿、嘴皮子尖利的“讼师”,作家的作品即使声明虚构,也会被认为与她个人有关,还可能被冠上“最擅长欺骗”的名头。从丹尼尔要证明他站在楼下便能听见她们平静的争吵,惠乐提出她是用英文争吵的,而不是法语,代替她模拟情景的警官不应该用法语,就为她和死去的丈夫关于语言使用的争吵拉开序幕。她的丈夫塞缪尔认为她们现在在法国,该用法语,而不是英语,他们在一起迁就惠勒,但是惠勒是德国人,母语也不是英语,她们选择了中间地带。庭审时,每当她要快速表达复杂的情感,都必须换回英语,退回安全区,而不是更为不熟的法语。

来采访惠勒的女学生作证,检察官用了一个词,“勾引”,“你是否认为她在勾引你?”女学生解释道,“她很久没有见什么新人了,感觉无聊”,所以她表现得较为情绪化,喝了点酒,“这种形式的勾引”。惠勒的律师文森特强调,“勾引一词包含了很多种形式”。它可以是新鲜感、有趣、吸引力,较为轻浅的形式。塞缪尔的心理医生出庭作证,文森特随意问道,在医生咨询生涯里自杀的病人有多少位。医生厘清在法语里,“自杀”专指尝试自杀并成功的人,所以数字是零。文森特认为他问的是前者,尝试自杀这一行为。他们对自杀有彼此不同的理解。检察官咄咄逼人问起惠勒,“在儿子车祸后,你是否责怪你的丈夫?”如此典型的封闭性问题,惠勒没有轻易地回答“是”或“否”,因为人人都明白,母亲对失职父亲无法避免的责怪是常态,她说“有过一小段时间”,但是之后,她更讨厌的是丈夫对待儿子的态度,被标记的残障小孩,如何让一个小孩去消化他的一生,以残障的方式,过他仅有的唯一的生活。她怨恨的不是他的疏忽,而是“塞缪尔把自身的痛苦投射到丹尼尔身上”,他在以这种方式赎罪。

文森特在黑夜的酒后夸赞惠勒,她很“ambitious”,中文翻译成“野心勃勃”,野心勃勃本身带有贬义,特别是被用来形容女性,仿佛她是不好控制,顽固的。“ambitious”更适合翻译为“雄心勃勃”,惠勒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一个男证人出庭作证,他研究的是柴棚血迹,他的用词“蓄意一推”,似乎他亲眼目睹并笃定事情如何发生。文森特提醒法庭,他说的“是假设,而不是解释”。女证人就同一事实作证,“假设”“我认为”“不太可能”“可能性很小”,检察官抓住了“可能”的漏洞,“可能性很小,也意味着可能发生”,女证人毫不留情地反驳他,“那我还可能成为总统呢”。在这场戏里,男证人笃定妻子杀死了丈夫,“蓄意一推”,而女证人则认为事实恰恰相反,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偏见里,为事件“盖棺定论”。个人认为,心理医生的证明力非常弱,就像惠勒所言,“如果是我的心理医生出庭,一定也会把塞缪尔形容成一个混蛋”,心理医生所听的是单方证言,“证言”本身存伪,还是传来证据,属于转述,证明力更弱了。

检察官使出绝招,抽出惠勒的一本书,你丈夫在录音里指控你掠夺了他的创意,那么就来听听书本。这不是文学辩论,判断的基础是事实,而不是书本的只言片语。辩方律师说道“小说不是生活,作家不是她笔下的人物”,检察官所说的想要谋杀丈夫的女人,是故事里的一个配角。正义不能靠文学声张,真实与虚构之间永远有一道线,不认可报道的新方式,对于人物的整个故事保持真实,为了突出相应的内容,虚构填充适当的细节。新闻的力道在于真实性,虚构为它增添了文学性,却削弱了本该有的真实笃信所具有的荒诞感。“原来小说里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原来现实生活中也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样的感慨不会有了,因为读者挣扎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它是文学的游戏,不是新闻的工具。文森特发问后来出场的男证人,他任意揣测了录音后半段的内容,惠勒对丈夫的殴打,“你说的是预演,这是你个人的主观看法,添加的个人解释,用一个假设来填补未知”,律师在庭审的作用,有一个就是挑拣真实,刨开幻想假设和虚构,在法庭真实上舞蹈。

如果人们非要就一桩死亡猜测责任人,愿意相信是塞缪尔本人。文森特的结案陈词非常精彩,“如果非要说惠勒有什么失败,那就是她在丈夫失败的领域取得了成功。”她的短发,她的“强势”和“咄咄逼人”都可以成为罪证,甚至她一本又一本出版的书,无不彰显着丈夫的弱势与无能。录音里的争吵,惠勒清晰洞察了丈夫想要把一切都怪罪在自己身上的行径,“你的慷慨掩盖了其他更肮脏更刻薄的事,你不能面对自己的野心,并为此怨恨我,你的自尊心爆炸,秉持着该死的标准。”他非要在家教导小孩,是为了弥补自身的愧疚,对丹尼尔疏忽的愧疚,他必须得装修房屋,是因为他非要坚持回自己老家,举家迁过来。他想要写出些什么,他为此暂停教职,一心写作,他写不出来什么,一本书都写不出来,为此他责怪她偷窃了他的创意。是他放弃了那个创意,并同意了她的使用,反过来,这成为了争吵时的一把利剑。在丹尼尔想要证实父母并未剧烈争吵的晚上,惠勒在钢琴旁对他说,“今天下午是不是很难熬?你必须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不想你撒谎。”隐含着她有这个信心,孩子即使什么都讲出来,她也有信心。庭审结束了,她对文森特说“塞缪尔不是这样的”,她轻声否认了那个让她陷入自证清白境地的老公,是一个失败者,就如丹尼尔回忆起来,她没有那么深的恨意,去杀掉那个男人。反倒是另一边的回忆,关于父亲精神不振、自杀未遂,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遗言,回忆的细节帮他重塑了记忆,感情的天平逐渐偏向母亲。在缺乏一切客观证据时,也许得由孩子的记忆来做决断,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者,或许没有那个加害人和受害者,听起来挺梦幻的,不过只能如此结尾,不是吗。

不要轻视言语,它有力量。